长宁笑够了,这才指她手里道:“才同邢姑娘夸姑娘能干呢,不想就打了嘴,姑娘瞧瞧,那是甚么?”英莲一低头,见自己握着两块瓦,还只管往灶膛里送,火苗都被压下去,不由吐个舌头。
岫烟见了她这模样,也禁不住抿嘴笑,适才跟长宁闲话,问起她们岛上的生活来,辛苦是辛苦,却也着实令人羡慕,她先见着那甄家夫妇,衣饰虽不奢华,却气韵不俗,这甄姑娘生得又好,还道她是个爹娘膝下娇养的弱女,倒不曾想跟自己一样,也是惯吃过苦的。
心里不觉起些亲近之意,又想她年纪比自己大才不过两岁,却这般能干,虽说入了商贾之流,到底靠双手赚来衣食,总好过自家求亲告友的,来得体面。
英莲见她神色,约略也猜到些,她心里也是极爱重岫烟为人的,当下拉着手,不免又多说些话。等到水沸泡了茶,岫烟取出几只粗瓷碗,细细洗了,三人方端上去。
邢婆子正同封氏闲谈,她先虽不自在,待人家拔簪酬谢,也不由她不改了颜色,一时说长道短,倒也有两分亲热。因隔壁蟠香寺素有盛名,封氏虽也早有耳闻,却不曾亲去过,免不了问她两句。
邢婆子便把那知道不知道的,都乱扯些,因说:“香火自然是好的,别的不说,单这一年到尾的车骑马轿,我这么旁眼瞅着,就从没断过,这还是平常日子,再到了节间,门槛子险些不把它踩破呢。”说着身子凑前,“说出来,只怕没人肯信,你道那些骑马坐轿的,来往这么殷勤,是为甚么?”
封氏道:“自然是它名气大,神佛有灵的缘故。”邢婆子便把茶碗一放,拍手道:“名气大是一则,却还有个缘故,等我告诉你听。”正要细讲,却听她女儿道:“那些外头乱嚼的话,妈提它做甚么!”
邢婆子嗔着她多嘴,“你小孩子家懂甚么?若是没影儿的事,谁肯乱嚼吣?到底是平日里行事太过,才教人猜疑。”又转脸向封氏,“你不知道,它庙里有对师徒,那做师傅的还好,原是个积年修行的老神仙,那些奶奶太太们来,多一半是为着她。”
原来外间传言,那老师太长着天眼,不拘是谁,只要在她眼前过一过,便能看见吉凶祸福的,所以远近多有人慕名而来。英莲吃着茶,先天神数是甚么她是不清楚,但跟天眼那种东西,完全不相关吧。可见这传言有多离谱。
却听邢婆子道:“那是个和气的,比不得她徒弟,一副冰做的脸,寻常见了我们,别说问话,连眼皮都不带抬的。有一回我庙里去,打她院门前过,也是我好奇,往里瞅了两眼,不等转身,就听她吩咐婆子们抬水洗地,又紧着关门,却是嫌我脏了她地方,你说可气不可气?”
长宁听见这话,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英莲悄悄推她一把。那邢婆子兀自道:“她一个姑子,既然出了家,待发修行也就罢了,做甚么又要摆小姐的款儿?正经我们这样人家,也还没个底下人使唤呢,她倒左一个丫头右一个老妈子的,也不怕罪过。”
岫烟见她娘韶叨,越发甚么都说出来,忙将两人衣襟一拉,二人随她到了隔壁小间,长宁先就笑道:“那小尼姑果然像你娘说的那样?”岫烟低了头,“我娘说话向来不拘,倒教姐姐们见笑了。”长宁见她不好意思,反不好再问的。
岫烟却又道:“妙玉师傅性子是冷僻了些,为人却还好,自我家搬来这里,也有近十年了,从我懂事起,便时常去她庙里玩,不瞒姐姐们说,我现今能认得两个字,还是承她教授的呢,只因这一向她病了,耐不得烦扰,我才没去。”
长宁心下愈发好奇,忍不住又问她些年纪身世,因何出家等语。岫烟摇头道:“详情我也不大清楚,只听她说,家在本地,祖上也是读书为官的,因她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生儿都不中用,这才舍了庙里,如今也有十六岁了。”又说,“这些年病是好了,然我看她倒未必欢喜。”
英莲听了,也不觉默默点头,她虽也吃苦,然甄家夫妇和气体面,一言一行无不教人尊重敬服的。岫烟爹娘,为人行事虽糊涂,却也是至亲骨肉。比不得妙玉,双亲俱亡,身边纵有伏侍的人,到底孤零零一个,可怜可叹,也难怪她性子是那般。
隔壁邢婆子的声音传来,“方才所说那缘故,却是在这里,说来话长。”英莲皱了眉,她知道所谓乱嚼的话,必不是甚好话,却还是耐住了性子,听下去。
原来此间多梅,不但蟠香寺内植了许多,连带山后绵延数十里,一到花开的时节,也是香雪成海。因为这胜景,历来赏花的人都不计其数。偏去年下了大雪,天寒地冻的,许多人禁不得冷,都不敢出门。然饶是这么严寒,却挡不住花开,且开得比往年更见精神。
便有那忍不住的,踏了雪去寻,不觉到了蟠香寺一带,因见院墙内数百株红梅,色如胭脂一般,心下喜欢,忙住了脚细看,赏玩一回,赞叹一回,也就转身慢慢踱回去。
林子里拾荒的老汉见了,一面哈手,一面忍不住犯嘀咕,这大冷的天,不好好在家呆着,倒跑来这里作耍,折两枝花儿回去也就罢了,偏又规规矩矩的,瞧他脸面生得倒好,衣服也金贵,怎么竟是个傻子?
不想这傻子过后又来了,呆着眼睛只管看梅,老汉瞧着好笑,欲待上前搭讪两句,一扭脸,却见那边颤巍巍走来两个人,他眼睛不觉也呆住了。那女子眼皮都不曾稍抬,一径走了过去,倒是她身后那小丫头子一笑,腾出手来,揉了揉嘴角。
她怀里抱了个美女耸肩瓶,里面那一枝绿萼梅花,寺里也没有,却是趁着大雪无人,费了好大精神外头寻来的。寺后原有扇小门,两人在门后一隐,也就不见。
老汉半晌回过神来,才想起那女子穿着有些古怪,莫非是庙里的姑子?他家虽在附近,却轻易不到庙里去,就算去了,又哪里见得着妙玉,所以不认识。回头看那青年,痴痴的,竟也如有所失。
老汉前后一想,心下暗笑,“怪道这傻子来得这么勤,原来不是为看花,是为看人。”他自为猜到了答案,偷乐了半天,回头又当笑话讲给旁人听。
那听的里面,专有一等嘴碎舌长的,没事都能凭空生出来,何况这略见些影儿的,自然又是添油加醋,捏造一番。有那心狭气忿的,也巴不得井里再落块石头。
再有一等轻浮子弟,耍惯了风月手段的,听说小尼姑与年轻书生等语,他自己龌龊,不免把别人也想脏了,甚或动起歪念,有事没事便来庙门前走一遭,惹得旁人不信也要疑惑两分。
幸而妙玉深居简出,还不曾风闻,不然,以她的性子,怕不知要做出甚么来。英莲起身到窗前,窗外壁角处生着数丛兰草,此时被恶雨打在泥泞里,不免有些凌乱,只是那一抹清洁出尘之意,无论如何,也湮没不去。
过后风雨已住,天色晴明,看时辰还不到午时,士隐等便辞了邢家,岫烟与英莲不免又话别一番,说些后会等语,一时出来。他们身后不远,蟠香寺的正门大开,门内也送出来一乘大轿,轿子两旁随的人众,虽是仆从身份,那面上却个个都甚骄横。
甄家一行人在前,走得慢些,不免挡住他们去路。一个管家模样的便喝了声闪开,另有两个极不客气的上前伸手来推,长宁蹙了蹙眉,欲待动作,却被英莲紧着止住了,两人扶封氏闪过一旁,眼看他们呼喝着过去,踏的泥水四溅,把众人鞋子衣衫都弄污了。
长宁憋着气,问英莲:“做甚么拦着我?你瞧他们那样子,实在讨打。”不待英莲开口,那船家已经咂舌道:“我的个娘,还讨打?你知道那轿里坐的是谁?”长宁满不在乎的问;“谁?凭他是天王老子,也该说理的吧。”
听得船家止不住摇头,“理?谁敢跟他家讲理去!那是姑苏城内有名的大户,巡抚是他朋友,王爷是他亲戚,咱们小民的理在他眼里,就是个屁。姑娘快休说这话了。”说着走去,挽住了船,请众人上来。
长宁郁闷片刻,眼睛一转,又想到了别的,问封氏:“庙里那老师太,说得那样,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奶奶,咱们几时也去瞧瞧?”又自顾一笑,“再有那甚么妙玉,性子倒怪,也不知长成甚么样子?我竟也好奇了。碍着邢姑娘我不好说,就那邢婆子,泼水洗地,扫她出门,我看也使得。”
封氏咳一声,皱眉道:“到底是长辈,行事也太过了些。”邢婆子所说那些话,她虽不大信,心里却也疑惑,想着为人若好,旁人眼里怎都容不下?必是有些讨人嫌的地方。
英莲见状,便问:“妈瞧着邢家妹妹怎样?”封氏想起岫烟的模样,微笑道:“乖觉懂事,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英莲道:“这就是了。学生都这么好,教她的老师,人品心性自然可想而知了。”一面把岫烟跟随妙玉读书的事说给她听。
封氏半晌点头说,“倒是难得她不嫌贫。”一时把疑惑妙玉之心扫去大半,待又听了她身世,世上孤女被人欺负的例子多了去,这么一转念,那心里便只剩疼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