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能行气,色能活血,这是玫瑰花的好处。英莲蒸了露来,虽不精致,却也有两分意思,众人尝过,都觉着还好,只是多了容易动热,因此并不敢狠吃,家里略存些,余者便都送人了。
英莲想起岫烟,有心与她尝尝,却苦于没有捎带的人,恰好长安回来,临走,便嘱他带去两瓶。长宁笑她大方,“莫非连她老师那份,也一并有了?”英莲心道,这点子东西,哪里就入得了妙玉的眼,她什么没有?不过自家当宝贝罢了,一笑而过。
封氏拿出料子来,预备裁衣裳,教她两个帮忙,长宁便去揿住粉线一端,封氏腾出只手来弹线。英莲握着熨斗长柄,一面听她问:“这会儿长安巴巴的回来,可是有事?怎么又急着走了?”
英莲道:“并没有甚么事,不过是铺子里短了些货物,他回来取。”封氏点一点头,打好线,弯腰拿着剪刀去裁。长宁却插嘴问:“我怎么恍惚听见说,有人下贴子请他喝酒来着?”英莲只当没听见,胡乱支吾过去,不想长宁又追着问了句是谁,封氏也看她一眼。
英莲只好笑道:“能有谁?不过是左右开铺子的邻居,大家一起吃个酒,也属常事。”长宁还待说,她已经哎呀一声,“炭都凉了,姐姐快取些热的来。”长宁只好去了。
英莲也悄的松口气,倒不是她有意遮瞒,故弄玄虚,实在是,那下帖子请喝酒的不是别人,却是邹崔两家,她怕说出这些名字来,令封氏不开心。幸而封氏并未在意,一时裁剪完毕,她便出来,不觉走至枢问堂前。
却见许仲康抓着斗笠,背着药篓,迈步出来,英莲忙问:“先生这是要出门?才回来几天,也该好生歇一歇。”许仲康见是她,因说:“白歇着也是没趣,倒不如走动走动。那天我回来,经过个镇子,替一名妇人胗病,她病的却奇怪,当时情急,也未想出甚么对症的好法子。”
英莲道:“原来先生这几日闭门不出,全是在思量这个?”许仲康一笑,“一旦想通了,却也简单。”说着随手将斗笠扣在头上,往外走。英莲忙跟上他步子,“船不在家,先生怎么去?”许仲康道:“不是还有姜福?他今天总是闲的吧。”
这倒是,英莲点一点头,心里随即也转起个念头,开口说:“先生,我也去。”许仲康只当她顽笑,头也不回,“你个女孩儿家,去作甚么?”不想英莲丢下句稍等,就跑了。许仲康摇头走至姜家。
姜福听说,满口应承,又将积攒下的半筐鹅蛋也抬上船,“正巧顺路卖了。”忙碌片刻,正要划出去,忽听背后人喊,“慢着!”一扭头,两个小后生俏生生立在眼前,只不过一个微微气喘,一个打着呵欠,满脸不耐烦。
英莲提着衣角,跳上船,“这下总可以了。”说着嘻嘻一笑。许仲康见她执意,也不好再赶的,况且他也不是那等迂腐的人,当下叮嘱些勿要淘气的话,英莲都紧着应了。
待船行到地方,姜福自搬了鹅筐去集市上卖,她两个便随许仲康找到妇人家,从新胗了脉,开了方子。一时出来,三人在街上走,这镇子虽小,集市却兴盛,各色商贩买卖应有尽有。英莲正瞧得热闹,忽被街角处一个小女孩吸引去目光。
那女孩儿约摸才七八岁大,瘦瘦小小,衣服也不甚齐整,嘴角紧抿,腮边挂着泪,却生得好一双清亮眸子,身后站着个愁眉苦脸的男人,正将束草标插在她头上,打谅是要卖的。
立时围拢了七八闲汉,男人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局促,半晌才开口说:“这孩子今年八岁,烧水煮饭,都做得来,因她父母一病死了,没钱买棺材,这才卖的。”一个疤脸汉子粗声打断他,直问价码是多少?男人犹豫着伸出三个手指头,说出数目。
疤脸从怀里摸出三个来,向地下一掷,“钱给你!”又伸手去抓女孩儿,“人归我了!”说着提起来,转身便走。急得男人在后面喊:“老哥,你这钱数不对呀,三两银子,你这才几个?”旁边有认识那疤脸的,忙悄悄告诉他道:“这人是个牙子,惯跟妓院娼馆做生意的,你小心。”
听得男人越发急了,紧着去追,女孩儿被夹在腋下,挣不动,也吓得尖叫起来,一时街上许多人驻足看,窃窃议论不休,却都不敢上前。
男人抱住疤脸的腿,“老哥,这孩子我不卖了。”疤脸横着眉,甩腿将他踢出去,“做成的买卖,你敢反悔?你当在放屁呢!”男人苦着脸哀告,“是我放屁,是我放屁。”一面递上他掷的钱,“都还你。”
疤脸冷笑,“这几个钱你就想买回去?别做梦了!”男人傻了眼,张嘴要说甚么。疤脸一脚将他踢开,“少了三十两,不卖!”说着就要扬长而去。
这行径看得人心头火起,长宁捏着腕子,再忍不住,拨开人丛,箭步便追了上去。却不想有人动作比她还快,已飞身挡住疤脸去路,抱肩冷冷道:“放下她!”
疤脸哈的一笑,故意掏着耳朵,问:“你说甚么?”这人原是泼皮无赖,一向蛮横惯了,哪里把眼前这少年放在眼里。又见对方标致,越发咧了嘴,放肆起来,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小兔儿爷。告诉你,遇着大爷我,也合该是你的福气。”
正没口子说着,忽觉迎面风来,不及躲避,当胸已嘡的挨了一拳。疤脸骂声娘,晃了两晃,他本是个惯打的,生得又高壮,只因没防备,才着了道儿。当下忙稳住身形,单手同人招呼起来。
那少年才不过十四五,身高虽不占优势,却妙在机警灵活,疤脸被拖的力疲,渐渐失了准头,索性将女孩儿甩手一丢。长宁在旁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英莲也已经赶上来,惟有许仲康背着药篓子,左右挤不开,还在人群里打转,所幸女孩儿只是受些惊吓,并不曾伤着。两人放下心,一面问她,“叫甚么名字?几岁了?”女孩儿睫毛扑簌簌抖动,半晌滚下颗泪珠子,却不见哭声。
男人张开手喊:“阿蕊,阿蕊。”女孩儿瞅他一眼,垂下眼皮,兀自不动。英莲心生疑虑,打谅他两眼。男人苦着脸解释,“我原姓花,这孩子是我侄女,因她父母都死了,没钱买棺材。”
英莲忙止住他,这些说辞都已经听过了,却不知是真是假?转身拉着女孩儿的手,又细细问了一遍,方知男人确是她亲叔,此番卖她,也是不得已。
这时一阵欢呼雷动,英莲展眼看时,却是疤脸已被放倒在地,少年脚尖点在他脸上,问:“还敢不敢了?”疤脸浑身吃疼,脖子都憋粗了,却碍着满街的人,不肯说个软话,只哼的一声。
少年冷的一笑,抬手道:“拿鞭子来。”登时过来个小童,两手捧着马鞭。少年也不多话,接过来扬鞭就打。众人听着噼啪之声,心中称快,叫好不绝。疤脸被打了十来下,便禁受不住,心道,何苦吃这眼前亏,不如服个软,于是连叫饶命,只说再不敢了。
少年便握住鞭子,问:“若再为非作歹,怎样?”疤脸忙道:“必遭雷打了,不然做忘八去。”少年这才抽脚起身,拿鞭子指着他,“我知道你这种人,是惯改不了的,只是一件,下次倘再犯我手里,便不是挨打这么简单,你要记住。”
疤脸忙不迭应着,一面也翻身爬起来,少年瞧他神色,笑道:“你不用嘀咕我是谁?若想着日后报仇,只管都中寻我去,你柳二爷尽等着。”疤脸说声不敢,咬牙也就去了。
这里少年便唤小童牵马,男人见他要走,忙拉了女孩儿过来,扑通跪下,磕头道谢。少年刚才打得过瘾,早已忘了这两人,当下忙教起来。
男人只是不起,口中道:“公子大恩大德,我也无以为报,只有这个侄女儿,公子若不嫌弃,留她跟前应个使唤吧。”说之再三。
少年听得不耐,冷了脸色道:“你也是个做叔叔的,不说好生栽培教养,怎倒口口声声往外推?你先前卖她,不过是因她父母死了,没钱买棺材。既这样,我便给你棺材钱,孩子也不必卖了。”说着吩咐小童,“杏奴,取些银子来。”
杏奴答应一声,从腰间解下钱袋子,向手心里一扣,哗啦两声响,却只滚出三五枚碎银来,少年皱眉道:“就只剩这些了?”杏奴一张小脸,比苦瓜还苦,“可不只剩这些,二爷敢是忘了,这些天又是吃酒,又是会朋友,又是耍钱,又是逛万花楼,哪里不要银子?二爷身上统共才有多少?”
数落一通,少年那脸,越发的冷了,手里捏着鞭子,只恨没地方打。众人见势不妙,忙都拿脚走开了,一面捂着嘴偷笑。
少年正自恼火,忽听一人道:“我这里银子倒有两枚,想借与公子做好事,又怕公子着恼。”少年转目一瞧,见是个身材瘦巧的男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眉间一颗胭脂痣,俊俏是俊俏,却凭添一段风liu态度,也不知是谁。
对方微微一笑,“我姓甄。”少年也抱个拳,稍缓了脸色,“在下,柳湘莲。”英莲点个头,长宁取了银子,径直交到女孩儿手上,安慰她一番,又叮嘱男人两句。
一时看他们叔侄远去。英莲才又问:“柳兄原来不是本地人,这番来,可是为着访友?”湘莲想一想,道:“附近却有个认识的人,因他住的偏僻,我竟打听不出来。”
原来这一向,他城内看得腻了,便想起那日士隐所说岛上闲居的话,遂动了心思,却又错记方位,走迷了路,以至逛到这里。长宁噗哧一笑,“遇着我们,倒是你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