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奴揭开盖子,向小香炉内掷了把艾草,熏上了才要盖时,不想错了力道,一拨将那盖子拨到了地上去,滴溜溜好一阵打转,还亏得是铜器,不曾碎了。
湘莲立在窗前正抽出鸳鸯宝剑来瞧,听见声响,一回身,拿剑尖点住,方才止了,又只当他淘气,忍不住皱眉骂了两句蠢才。
杏奴便嘟着嘴,一面仍将盖子盖上,一面咕咕哝哝的说:“二爷近来脾气越发大了,行动就肯给人脸子瞧,怪不得甄姑娘跟长宁姐姐都不敢搭理,本来么,先前见着的时候,也还好好的,又是朋友,又是兄弟,竟是到了家,一听人家是女孩儿,立时冷了脸子,话也没了,这是甚么道理?莫非一换了衣裳,她就不是她,你也不是你了?依我说,二爷自己眼拙,看不出来,倒还恼别人。”
扯出这一大篇话,听得湘莲又是气,又是笑,一时忍不住骂,“糊涂东西,你倒是会猜。”杏奴见他笑,拧着脖子,也自嘻嘻的笑了,又问,“二爷难道不是这个意思?也是,咱们家自来没有姐姐妹妹的,冷不丁遇着一个,二爷怕是不习惯。”
这话越发混帐了,湘莲将剑鞘一磕,脸拉下来,谁知杏奴却不怕他,还只管说:“二爷别动不动就这么着,我是没甚么,原是打小看惯了的,但教别人怎么想?也亏得是甄姑娘,不计较,今儿还问我说,是不是咱们新换了地方,再有晚上竹叶梢子乱响,睡不安稳?又让我拿了这个来,说是最能安神的,倘一时睡不着,或者醒了觉,熏上一点半点的,就狠管用。”说着,嗅了一口,又问湘莲,“二爷觉着怎样?”
湘莲愣了愣,一时倒不好说甚么,只胡乱点个头,一面把剑拿在眼前,原来这鸳鸯剑乃是雌雄合体的两把,原是他祖父的遗物,平常轻易不用,只随身收藏在剑囊里,有闲暇才把玩一二,此时拿在手里,见雌剑一面堑着个鸳字,雄剑这面堑着个鸯字,不觉并指轻轻一抹。
他自幼失怙无依,身边也并无一个姊妹兄弟,只一个嫡亲的姑妈,偏又嫁的远,再有族中诸人,也少有来往,并不亲厚,虽有一众朋友,不过闲时大家吃酒顽笑而已,说到真心相交,却也并没有几个。
是以初见英莲的时候,言谈话语虽不多,却颇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再不想末了,这文弱少年竟是一女流,他虽浪荡惯了,也知男女有别,不可太过亲近的道理,况且他性子原本爽侠,从来只同男儿混,并不惯与女孩子接交的,既存了这心思,自然疏远起来。
那英莲见他如此,自然也淡淡的,见了面,不过寒暄客气两句,再不曾有当初一路上诗酒游侠桃源别渡之类的话,湘莲虽是爽侠不拘的性子,到底也觉出些无趣。
见他按着剑靶,只是不语,杏奴骨碌着眼珠子,还待要说甚么,不防湘莲豁啷一声,将剑送入鞘里,然后一转身,背着手下楼去了,杏奴悄的吐个舌头,也忙笑嘻嘻追下去。
过了两日,失眠的症状果然好了,湘莲心下称奇,再见着英莲,便不免有道谢的话,也许连他自己也未发觉,那语气比之稍前,确有不同,英莲虽则诧异了片刻,然略略一想,也就明白。
这晚吃了饭,正同士隐封氏在小凉亭子里纳凉呢,忽见湘莲走来,封氏忙招呼他坐,英莲又递了把竹骨扇子到他手上,一面笑问:“才摘了些果子打发长宁送去了,你可见着没?”湘莲笑道:“怎么没见?杏奴正吃着呢。”也就坐下来。
见石桌上现撷的新鲜瓜菜,另有枇杷青梅等物,都还不曾濯洗,湘莲一时兴起,便走去井台边摇那辘轳,很快一桶水摇上来,先尝了一口,竟是凉丝丝的甜。此时月光也如水般,明晃晃映着,附近不时响起两声蛙鸣蝉叫,却不觉烦躁,反听得人心头一片清静安宁。
封氏见他只是愣着,忙喊说:“快过来吧,仔细井边上滑,跌倒了,可不是顽的。”这才提了过来,英莲将瓜果择洗干净,重新盛入盘子里,于是大家一面吃,一面说些话。
士隐自那日听闻他当街救人的事后,心下对这少年也大生好感,湘莲却道:“不过凑巧撞上,稍稍援手罢了。”并不在意。士隐便点头说:“到底是你老师的学生,性子虽天差地别,一个热一个冷,行出事来,却还是一个样。”
说着,又唏嘘起来,湘莲不明所以,英莲却是一笑,“爹怕是又想起那年宋叔挥拳的事了。”士隐道:“可不是!不过想也是白想,那回却是他挥错了,自己挨打不算,还冤枉了别人。”
念起彼时情景,自己也笑了,又一指英莲,向湘莲道:“说来我们莲丫头,跟你还是同门呢,也是那年的事。”那年宋笙来甄家,指着还是周岁幼儿的她,说:“虽不能言,见我且笑,可见我们是有师徒之缘的了。”当时人人都道是顽笑,又何曾认真放在心上。
不想光阴流转,还有这段后话,英莲想至此,不觉亦是一笑。湘莲转目看时,隐约却只见一个微微抿起的嘴角,不由得道:“原来甄妹妹也谙熟琴瑟筝箫的?”
记得当初他弃书不读,耍枪舞剑之余,还常跑去个戏班子里淘气,也便是在那里,结识了宋笙。当时宋笙正因短了路费盘缠,暂在彼处安身,留着邋遢的胡子,身上衣衫也甚褴褛,却全不在意,照旧在台上将笛子吹得云淡风轻。
湘莲因此心生羡慕,一径认他做了老师,那宋笙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受了他的礼,又抠着指甲说,在姑苏原有个学生,跟他差不多的名字,湘莲好奇,细问起来,他偏又笑而不说了。
不想就是英莲。英莲见问,倒有些惭愧起来,连连笑说:“不过是个挂名罢,我又懒,何曾会那些?究竟一天也没习学过。”湘莲还只是不信。
士隐便点头道:“我们莲丫头倒不懒,皆因为这一向事多务杂,天天不得闲,你想一个人能有多少精神力气,忙了这个,自然便丢了那个,论起来,还是我们误了她。”竟有些自责的意思了。
英莲见状,便说:“甚么误不误的,我不过是利欲熏心,更爱财罢了,爹的话里头,不也是这个意思?别当我没听出来。”说的众人都笑了。
湘莲知意,也便撂下这话不提,一时只说些别事。士隐听了他与宋笙结识经过,果然捻须而笑,说:“戏班子里安身?这倒像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妙在还收了你这么个学生。”
一语未了,便听人问:“谁又收了学生?”士隐拍手道:“自然是你,难道还是我?快来吧,就差你一个了。”说话间,便见许仲康踱步走来。
原来这些天他埋头书斋,一心梳理资料,连英莲也不敢打扰的,此时一身轻松的出来,想是已大功告成了,众人忍不住恭喜,仲康谦辞两句,仍旧笑问:“到底是谁收了好学生?让我也羡慕羡慕。”英莲听了,只是笑。
士隐便指着湘莲,“老师不在眼前,学生就是这一个了。”又将经过,细说一遍。仲康听了戏台班子等语,猛然触动一事,不觉张口道:“我说呢!打一照面,我便瞧着他眼熟,恍惚在哪里见过似的,却一时又想不起来,你这一提戏班子的话,我便有印象了。”
低头想了一想,方又说:“去年在北边,我因走得乏了,在一户人家借宿,偏赶上那家老太太做寿,院里搭了戏台子,请了一起串客,白天晚上的唱,好不热闹,我被吵的不安生,起来也去瞧了两眼,只觉里面那个串小生的,跟小兄弟竟有三五分相似。”
见他拿湘莲与戏子比,封氏先就觉着不妥,待要说时,不想湘莲却大笑道:“有这么巧的事?我因这一向萍踪浪迹的惯了,在外的日子倒比在家还多,一时走到哪里,遇着熟朋故旧的,保不齐串戏作耍。”又问那家主人的名姓。
这个,仲康却说不上来了,他只知道那家人口甚多,一帮孙男娣女,全赶来给老太太祝寿,一个女儿,带着两个外孙女也来了,仲康敲着头,“那女儿嫁的夫家,好像姓尤。”之所以单单记着这个,说来还有段缘故。
原本那天早起,吃了饭,他便预备同主人告辞上路的,不想在灶间无意中听了两个媳妇说话,一个媳妇道:“我的娘,咱们大小姐这遭嫁的这尤姑爷,数数年纪,怕比咱们老太太小不了几岁,胡子都白了,可惜了一朵花儿。”
另一个却嗤的一声,“这就不错了!你说,带着两个小拖油瓶,又是克夫的名声,还能嫁谁去?况且这尤姑爷家底也还不错,他又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又早早聘了,里外一应事项还不是咱们大小姐说了算?再没有受委屈的。”
那先一个也就点头,“说得也是。这尤姑爷虽则有些年纪了,但古语说的,老夫少妻,必定知疼着热,况且待两个姐儿,听说也是好的,跟亲生的一般疼,并不嫌弃。”
她们言来语去,一口一个尤姑爷,又是寡妇再嫁,带着两个姐儿,所以倒是记住了。湘莲细想一番,却终究是没有印象,遂摇头作罢。
旁边的英莲,甫一听到个尤字,便立时猜到了尤二姐,尤三姐。她们外祖母家做生日,尤老娘曾带着姐妹两个去拜寿,家里请了一起串客,里头有个做小生的,三姐一眼看上了,心心念念,只是不忘,原来这一切,才都是去年发生的事?
她眼望湘莲的方向,一块云团忽然遮住了月光,那脸,便越发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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