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妥当,柳湘莲遂与众人作别辞行,那士隐封氏自是有些不舍,不免又叮嘱他许多话,甚么路上小心,仔细饮食,注意保暖,等等,直到出门上了船,才算作罢。
小船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消失不见,长宁眼望水天相接处,她想起幼时跟随母亲辗转江湖的光景来,那时日子虽则颠沛,却也有无限的温馨自在,若非后来遭了变故,母女两个怕也似这般过着纵横来去,仗剑游侠的生活,忽见英莲一蹲身,在旁边白果树下一块大青石上坐了下来,不觉也挨过去,两个肩并肩坐着,一时却都无话。
半晌,长宁方笑道:“倒是忘了问,姑娘那两句话,是甚么意思?我怎么听着竟有些糊涂呢?剑咱们不要也就罢了,好端端的又说起重诺不重诺轻信不轻信来,自然这柳家小子是个重情义有担当的,然毛病却也不少,难保不因一时糊涂,因了旁人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误了自家的事,叮嘱些原也该的。只是这教他远着道士,却有些蹊跷,那么大人了,莫非还怕他被道士拐了去不成?”
说者无心,却令听的人微微变色,英莲扯一扯嘴角,“怎么不怕?如今世上这些和尚道士姑子道婆们,作祟的也忒多。”长宁噗哧笑道:“这因由,勉强也能搪塞过去。”
因见她闷闷的,只拿着片叶子在指尖捻个不住,那叶子状似一对蝴蝶翅膀,翩翩欲飞的模样,不由得安慰开解道:“横竖去了还来呢,姑娘烦甚么。”英莲暗自摇头苦笑,明知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却也不好辩驳的。
那柳湘莲临去之前,确实留下后会再晤的话,只是这种话,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如何做得准?况且少年心性,他又是个爱顽的,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去处,不定将来哪里就羁绊住了。再者在她心底,柳湘莲的出现,原就是出人意外的事,好似两根浮萍,一万个偶然之中,恰好遇见了,然也不过说两句话,共一段路,过后擦肩而去,仍是各走各的罢。
她所担心的,乃是叫作命运的那种东西,她希望这少年过得好,身边有个匹配的人,与他相知,相许,白头到老。而她自己,英莲弃了叶子,站起身,她的未来却还是个未知,她不知最终能走到哪里,会走多久?她不知此生是幸运,还是崎岖。
她能掌控幸福么?譬如生活安宁,譬如身体健康,譬如得享天伦之乐,譬如拥有一两个朋友知己?似乎,也不能狠确定。
翠蔓凝香,转眼又是一季收获时候,采割,打结,晾晒,辛苦自不必说。等到好容易忙碌完毕,偏她又感了风寒,病到了,虽有现成的大夫,也调理了几日才算痊愈。
暮秋的阳光三分暖七分凉,斜斜铺在窗前书案上,英莲随手抽了本《本草毒经》来读,才翻不到三五页,一张纸片儿便戛然落地,拾起来看时,却是岫烟的笔墨字迹。英莲微微一笑,复又叹了口气,自打那回避雨相识后,两人倒时常书信来往的,甚或互赠东西,只是再不曾见面,她将信笺轻轻折叠好了,重新压入书里面去。
可巧这日姜母过来串门子,因说起烧香祈愿的事来,向封氏道:“平常不得空,也就罢了,难得这个清闲时候,天又不狠冷,正该烧个香拜个佛去,况且我听说,那寺里神佛极灵验的,但凡心虔,要子得子,要好姻缘得好姻缘,再没有个不准的。”
封氏听了,果然心动,却仍细问她是哪家寺院,远不远。姜母道:“远倒不远,名字你也知道,就是那甚么蟠香寺。”正值长宁在旁抹桌子,听了这话,也忙赶上来说,“奶奶可是忘了?它庙里还有个活神仙呢,不但能掐会算,还专管卜人吉凶的,不可不瞧。”一面撺掇,一面又同英莲使眼色。
英莲抿着嘴儿只是笑,看她急了,方才道:“妈去散诞散诞也好,况且每常邢家妹妹写信来,邀我闲时一聚,我都不能脱空,这下趁便也该瞧瞧她去。”封氏遂点头答应。
择日先到了蟠香寺,众人佛前都捻了香,又摇了签子,一时出到院中,英莲尚不觉甚么,惟有封氏仍有些不乐,姜母便劝她说:“神佛也有打盹儿的时候,短不了出个岔子,甄丫头论模样,论行事,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多少人家打着灯笼都求不到呢,还愁遇不到好姻缘?快别挂心了。”
正絮叨着,忽见寺中一个姑子走来问:“方才掷了三次皆是空签的,是哪位施主?”又说师傅有请。英莲不好推辞,只得随了她去,众人后面跟着。
不觉转到个僻静所在,推门进去,里面更见清幽,满院里皆是花木,一株株的梅树,虽未著花,枝条亦修剪的十分佳妙齐整。禅房隐在花树后面,那尼姑在前默声引导,一到廊下,便退了去,另有两个小尼迎上来,也不多言,自引众人到旁边茶室里歇坐吃茶,独把英莲请入了正室。
英莲原本还不大在意的,及至到了地方,见了这般行事,又是这么安静肃穆,心内隐隐便有些不安起来,不用说,将要见到的人,多半怕就是传说中妙玉的师傅,精通先天神数的那位老师太了,却不知是怎样个面貌?难道,她还真有预知祸福的本事?一壁想着,一壁早见面前蒲团上,背身坐了一人。
迟疑片刻,正要上前见礼,不想那人低低一叹,先就问了句,“丫头,当日匆匆一别,展眼功夫就过了十三年了,现如今,你可还好么?”说毕,缓缓转身过来,与她四目相对。
英莲不由得张了张嘴,呆在当地,小尼早已悄无声息的掩门退去,房中一时只剩她两个人,也不知过了多久,婆子方开口笑道:“请你来,并不为别的,只因我要走了,想起个故人还在这里,所以请来一见,你倒别多虑。”
英莲此时也已渐渐回了神,心下却愈发怦怦乱跳起来,许多话一时都挤在舌根底下,跃跃欲出,就只择不出一二三来。婆子便点头叹息说:“纵活百世,抵不住后悔二字,难道你都忘了?”英莲听了这话,心头一怔,半晌摇头道:“没有,我还记得。”婆子一笑,“所以,旁的也无须多问,你只要自己不后悔,依着本心行事就是了。”英莲默默点头不语。过后想起来问:“您要走?甚么时候的事?”婆子笑的越发慈眉善目了,“这你知道的。”仍是半字不漏。英莲点头,一时又听婆子道:“今日你们来,原是为卜卦的,既这样,便唤你母亲来,我送她一卦,也好去她心忧。”
于是英莲便出来,说与封氏。她自己到底坐不住,沿着游廊有一搭没一搭的走,竟也无人上来拦的,原来这庭院幽深,廊子尽头,又旁出一所小小院落来,墙上开有月亮小门,英莲不觉走了进去。
眼睛到处,随意一扫,也全是梅树,而且姿态更加的俏拔,满庭院静悄悄的,半点人迹都不见,只隐约有一点两点的闲敲轻扣之声可闻,待略略走近了看时,才知是梅花树下雪青石旁,一个女孩子在那里独自下棋,神情闲淡,却又极专注,连对面何时坐了个人也概不知晓在意。
此时局势显然已到了收官阶段,每一起手落子皆称玄妙,英莲不觉看住了,待人家收拾起来,开始数子,才稍稍有些醒觉。对方重新整理好棋盘,这才抬眉扫她一眼。
英莲经这一眼,彻底醒过神来,不由深悔自己莽撞,眼前这女孩子,单看一身不僧不俗的古怪打扮,便知是妙玉无疑了,何况年纪样貌。只是妙玉性子冷僻,懒怠与人接交,熟朋来访,尚且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的,自己一个陌生人,这么大剌剌的闯了来,岂不是有冒犯之嫌?
忙欲起身,不想妙玉却一抬手止住了她,又将盛满白子的棋盒向这边轻轻一推,英莲想一想,也就坐下,棋艺虽不是她擅长,然平素士隐与仲康对弈,自己耳濡目染,多少也知道些,再者就是输了,不过白惹一声笑罢了,并不值甚么。
想毕,当先也就落下一子,妙玉微微一笑,随意应之,她的棋步洒脱飘逸,远非寻常人可比。一时院中更见静谧,除了偶然风过,梅树枝头的簌簌轻响,便只剩棋子落枰声了。
两人这里对峙正酣,不防外面有人捶门,听着甚急,这院落虽是从那边隔断过来的,南面亦有正门由人出入。英莲不觉看过去,妙玉眼瞅着棋盘,好似没听见般,一只手伸向盒内,只管捻着棋子作想,鬓边一小缕发丝不服贴,被风拂到了颊上,她也不曾理会。
很快一个老嬷嬷从不知哪个角落里出来,走去开了门,嘀咕一阵,匆忙回来,也顾不得妙玉下棋不下棋了,便回道:“才刚住持遣人来说,陈家的人又来了,还是先前那句话,住持这回实在敷衍不过去了,问姑娘的意思?”
英莲眉眼俱跳,微一恍神的功夫,即被对方又连吃了两子。她棋力本就在妙玉之下,先前不过仗着稳妥细致,勉强支撑罢了,这番却没有好运气,却听妙玉冷的一笑。
<ahref=http://www.*****.co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