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秦家,一进院,大嫂徐氏刚巧转拐角出来,手边携着一个女孩儿,细眉长目,俏生生的,倒有几分面善,只颜色稍嫩了些,就仿佛秦氏初嫁时的模样。贾蓉看的眼角一跳,心内微刺,脚下不知不觉就有了两分迟滞。
徐氏抬眼已望过来了,“这不是妹夫?”贾蓉脸上立马也就恢复了常色,嘴角扯出笑,不慌不忙上前见礼,一面笑嘻嘻的说明来意,“叨扰了三四日,我父亲母亲心里着实不安,今儿就让接了媳妇儿家去呢,说是等闲了,再来。”
徐氏问他,“妹子难得来家一趟,这么急巴巴的来接,莫非还怕我们养瘦了不成?也是,这里一应吃喝用度到底不比府上,担心也是该的。”
贾蓉道着不敢,“嫂子说笑了。”瞥眼睄见那貌似秦氏的女孩儿略垂了头,欠身同徐氏告了退,便先行辞去了,娉婷袅娜,似弱柳般身段,心内不觉又是一动。慢慢往里走着,嘴里状似不经意的问,“家里可是来了亲戚?”
徐氏点头嗯了一声,便转过话题,“吃了饭再走,嫂子这里也有事要同你说呢。”她眼睛又不瞎,小夫妻看着相敬如宾的,暗里却总透着那么些疏离,教人没法不生疑。小姑子的心病多半怕也在此吧?倒不如趁机会开解开解。
想着,打定主意,请他去了上房正院。秦业正坐在厅上独自喝茶呢,他今年岁数也有快七十了,在工部营缮司挂着个郎中之职,官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营缮司掌管从事的皆与皇家宫廷、陵寝、坛庙、宫府、城垣、仓库、廨宇、营房等一应建筑采买有关,素有油水,里头中饱私囊的官员比比皆是,只这秦业,素秉着清正之风,一辈子兢兢业业的,到死,也不过积攒下三四千两银子。
因当年贾敬造园的时候,与他多有来往咨询,故此结了亲。贾敬并不糊涂,所谓嫁高娶低,像他们这等公卿之家,只要模样儿出挑,性格贞静柔顺,门第倒不是第一要紧的了,清贵即佳,太过煊赫显耀的反容易招祸。秦家虽不过一般小官宦人家,难得家教极好,女孩儿德行自不用说,况且品貌不俗,因此托人极力说成了。
在秦业,表面倒也无可无不可,心内却自存着段事,不能与外人道,这个女儿原不系亲生,乃养生堂抱养的弃婴,想贾家亦曾风闻的,却仍执意。
他低着头,茶水的热气罩在脸上,越发迷了眼,真真假假的看不清,忍不住佝了背,大口咳起来。贾蓉一进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略显佝偻的景象。
这边小院子里,早有管事婆子得了信儿,心急些的,便跑来请问秦氏何时收拾铺盖细软。瑞珠把人拦住了,“急甚么?奶奶现在榻上养神呢,这个时候惊着了,可不是顽的。”婆子想起贾珍,唬的忙摇手作罢,讪讪的去了。
宝珠扯她衣襟,悄悄的道:“姐姐,我瞅着奶奶不大好呢。”两人挨肩站在楼底下,浓艳艳的碧桃花掩住了她们大半身子,“像是哭了。”
瑞珠叹口气,声音里透着无奈,“许是你看差了。”宝珠急急道:“不会的。”还待往下说,瑞珠忙摆手使眼色止住了,“使你这里撷花儿呢,奶奶起来要用的,还不快着些。”
宝珠会意,紧着略大了些声儿道:“放心,误不了事。”一个矮胖身材穿着体面的管事婆子正转过花树向她们走来,两人忙笑着招呼,“嬷嬷有甚么吩咐?”
管事婆子停身站住,面上挂着笑,“来告诉一声儿奶奶,咱们小爷现在厅上跟秦老爷喝茶说话呢,舅奶奶已留了饭,下晌动身。”望一眼静悄悄的楼上,“等奶奶起来,姑娘们别忘了告诉。”宝珠瑞珠连声答应着,目送她去。
两个这才松了口气,宝珠忍不住伸手,掐下一瓣花,慢慢揉碎了,喃喃道:“那回,也是我在楼下撷花儿呢,刚巧奶奶从后门梯子上下来,穿着大红的衣裳,挽着乌亮的头发,偏头上除了一根簪子,甚么也没插戴。”语气一顿,立时轻快明媚起来,“奶奶见了我手里桂子花儿很喜欢,还挑了一朵自己簪了,别提多好看。”
这还是秦氏初嫁过来时的事,如今她亦从房内三等小丫头做到了专管钗环首饰的一等大丫鬟,宝珠微微的笑,“方才那位甄姑娘,我瞧着,倒有几分咱们奶奶的品格呢。”
瑞珠笑了笑,没有接茬儿。
却说英莲回到住处,拖了把椅子,坐在窗下心不在焉的翻弄帐册薄,翻了三两页,到底坐不住,啪的一声合上了,人也离了桌。
院子里,正对窗口的地方,长着一株稚龄花木,大概是去年才移栽过来,枝干瘦瘦的,挂的花儿也不多,看颜色花形,与秦氏园中怒放的洒金碧桃一般无二,只是太过单薄,少了些风味韵致。长宁不知何时附过来问,“见到她们家姑奶奶了?”
听着秦家上下念叨的多了,她自然也好奇,“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也不知几分真?还说跟姑娘像,姑娘自己瞧着呢?”
英莲侧了侧脸,恍眼扫过妆台上端放的菱形镜面,蜜合色褙子,桃红色裙,银色耳坠一闪一闪,映着凝脂玉似的脸,整个人看去气色好了不少,唇色盈盈的,一双眸子波光流转,潋滟生辉,既清亮,又妩媚,任谁见了,怕都要收不回神。
不,那不是她,是未病时候的秦可卿,风情月貌,她所不及,如果不是陷进宁府的话——英莲猛然别开了脸,模棱两可的答,“还好。”却不肯细述的样子。
见她不自在,长宁眼睛一转,自以为猜到了缘故,也就笑着岔了开去,“对了,姑娘前脚刚走,咱们前些日子寻的那两个买家,巴巴的便都赶着来了,长安现在外头正跟他们议价呢,想必一会儿也就过来。”说着,随手将案上小小土定瓶内的干枝全拔了,麻利的换上新花。
房内顿时明亮鲜活了不少,花瓶旁边,一付精致润泽的红腕香串从靛青色底子上绣着纯白独枝莲的荷包里微微露出来一截,正是秦氏所赠。英莲轻轻捻了在手,她当然不会自不量力到要去改变甚么,何况这种情况下,也改变不了。
思忖片刻,遂吩咐长宁,“把咱们从南边带的香囊取来,柳木箱子里,绣了绿萼梅花的那个。”这物件闺阁相赠本也平常,况且里头填了镇静安神的百合香,佩在身边,或悬在帐子里,多少能减轻噩梦,让人睡个安稳踏实觉。
想了想,提笔又写了几味疏肝解郁理气的养颜小方子,皆是以百合玫瑰等花蕾为料,每日拿水煮了来喝,简便易行,不用担心出岔子。
一面不期然想起湘莲,也不知现今怎样?失眠的症状可犯了没有?既然封氏特特的交待下来,她总要去望一望的好。素与湘莲交好的人里头,冯紫英贾宝玉之类,她自然是问不到,一个秦钟却是不错眼儿在跟前晃的,倒不如从他嘴里打探打探,看住哪条街道,哪个巷子,怎么去近便。
主意打定,心头莫名松快下来,将香囊并方子交与长宁,令她送去给秦氏,“这回不用想东想西的好奇了。”又仔细叮嘱了询问秦钟的事,长宁笑嘻嘻去了。
不多会儿回来禀她,“她们姑奶奶见了很喜欢,说多谢姑娘费心呢。”又将秦钟不在家的话说了。英莲听了皱眉,这人,姐姐现在家将养着,他不说跟前一处伴着说笑解闷儿,反自己跑出去顽了,果然是个全无心肝的,白让人疼了。
闷了会子,便有长安走来回话,原来买卖谈的极顺畅,两家掌柜皆付了定金才走,又讲定下午即着人取货连带送另一半来,生怕他们反悔似的。
英莲听了,也不觉暂将烦闷抛开了,点头露出两分笑容。郝伯说的不错,相比于开铺子揽营生,这贩卖的利息更大,她五百两的货物,都中轻轻一转手,就坐收三千余两银子,便是除去关税花消,各项开支费用,所剩也有近五倍的利息。
这还不算上香料钱,一则家中所出,乃无本的买卖,二则她先前压着不发,不过要选准买家,作长远打算的,如今端午在即,正是香料行情大涨的时候,倒是轻轻松松,便能卖个高价。
长安的意思,顺道贩些京货回去,一来一去,利息更大,英莲心里盘算着日子,来之前,她原说定端午必回的,如今掐算着归期,怕六月底七月初不能到家,眼见已是迟了,索性再盘亘三五天也没甚么,遂点头同意。
到了傍黑儿的时候,方见秦钟讪讪来家,此时秦氏已走了,姐弟二人告别的话也未说上半句。徐氏问他一大早出门,作甚么去了?秦钟吱吱唔唔的,也不肯讲。
英莲记挂着湘莲的事,遂趁机问他,谁知得到的消息却是,柳湘莲不在家,过了年便出远门了,去了哪儿不清楚,几时回来更没个准信儿。长宁奇道:“这人不是年前刚回来的?怎么转眼功夫又走了?倒是好快的脚,猫也扑不住的。”
英莲噗哧忍不住笑了,“他又不是耗子,猫扑个甚么劲儿。”同众人乐了一回,心里到底淡淡的,说不清失落还是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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