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水城的繁华出人楚阳春的意料……
他知道这里是南疆三省的总镇之地,不是寻常小城。可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时,却依然被它的繁华所震撼。
叫卖声,呼朋唤友声,还有街边赌档里传出的呼卢喝雉声,可谓声声入耳。
街道边,各色小吃一家接着一家,无数纷繁不同的香气争先恐后的往鼻子里钻。最热闹的地方要数街角,那些杂耍的艺人各施神通,嘴里喷着火,手里耍着刀,吸引了无数的孩童……
路边有卖糖人的小摊,一个个金黄色的糖人扎在草垛上,引人垂涎。
看着这些糖人,楚阳春心里忽然有微微的怅然。
前身一直生活在这里,可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却少的可怜。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不仅被自己的亲人所遗忘,同时也被这座城市遗忘。然而,从他留下记忆中,楚阳春却又总能感受到一种卑微的渴望。他仿佛看见,那个可怜的孩子落寞的坐在王府的后大门,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孩子提着灯笼、拿着糖人欢快的跑过。而他所能做的,就是痴痴的看着那个远去的糖人,傻傻的流着口水……
“少爷,穿过前面的小巷就是西城别院了,三管家一大早就等在那里。”
楚阳春身后跟着一个少年,眉眼机灵,正是三管家身边的小厮柳顺。他指着前面的一条小巷,满脸的殷勤。
楚阳春没有理他,只是看着金晃晃的糖人,似乎很有兴趣的样子……
昨天写下那首打油诗后,事情的进展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以为,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得知这个消息后,即便不将自己接回王府,也会妥善安置。然而直到今天早上他才得知,这个月的十五恰是太后寿诞,镇南王早在半个月前就已去了帝都。王爷不在,三管家不敢擅自决断,唯一能做的就是清扫西城别院,请他暂时移居。
三管家如此安排,本无可厚非。但让楚阳春觉得奇怪的是,林阿六昨天去见三管家之后,竟是一去不复返。今天早上,只有柳顺一人匆匆而来。而当楚阳春问起林阿六时,这小厮却支支吾吾,只说见了三管家后,自有分晓。
事有反常即为妖,楚阳春立刻意识到,三管家的安排中颇多蹊跷……
首先是林阿六的下落,另外,前身留下的记忆明白无误的告诉他,在镇南王府之中,除了他那个便宜老子,至少还有两个人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
一位是八十年前就已是王府总管的权叔,这位老总管的年龄一直是个谜,三十年前,就是一副垂垂将去的老朽模样,三十年后,却依然是这副样子。他一生之中,共伺候过三代王爷,如今的镇南王更是他看着长大。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很多时候,他说的话甚至比王爷还要管用。
另一位则是镇南王的母亲,被楚氏子弟尊为老祖宗的楚杨氏。这位有着皇室血脉的女人,自嫁入楚家后,就将王府内事牢牢把持在手上。几十年间,没人能撼动她的地位,即便镇南王的夫人见了她,也是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分的拂逆。
在楚阳春的‘记忆’中,关于老总管的印象虽然不多,却很清晰。当年他不受人待见,除了镇南王之外,也只有这位老总管会时不时的给张笑脸。至于那位老祖宗,楚阳春甚至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在王府生活的七年间,他只在楚杨氏七十大寿那天,远远见过一面。这老妇人对血脉看得极重,楚阳春只是侍妾之子。寿诞那天,楚阳春连当面给她磕头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混在旁系子弟中,在堂下远远地遥拜……
楚阳春看着晶莹剔透的糖人,心中隐约已经有了定论。自己这件事不大不小,却是王府家事,有老总管和楚杨氏在,三管家就必须将此事上报。而并非像他说的那样,一切只有等王爷回来才能决断!
“三管家这人胆子不大,他胆敢使人将我诳来这西城别院,多半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就是不知道……他进的是哪家庙,拜的又是哪尊菩萨?最奇怪的是,我不过是个大病初愈的废柴,又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呢?”楚阳春初来乍到,前身留给他的记忆又少得可怜,他思来想去,实在是找不到半点头绪。
“少爷,我们该去别院了……”柳顺在一旁等得有些发急,小心翼翼的提醒了一句。
楚阳春津津有味的看着糖人,依然没有理他。
看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糖色不错的猪头,伸手摘下后,这才施施然往别院方向走去。
柳顺松了口气,急忙扔下几枚铜板,匆匆跟着少爷去了。
穿过一条幽静的小巷,在小巷的最深处,便是西城别院……
“柳顺,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走到近前,楚阳春却忽然停下,看着前面那扇朱红色的小门,不由微微皱眉。
路自然没有走错,然而这扇朱红色的小门却是西城别院的后门。它藏在小巷深处,只供下等仆役进出。就连柳顺这样的管家长随,轻易也不从这里过。
柳顺看出少爷的不悦,低声下气的赔笑道:“少爷,小的也是听命行事,您就别为难我了。既然已经到了门前,您不妨再走几步,进去之后,一切自然明白。小的斗胆多说一句,三管家如此安排,绝对是用心良苦。对少爷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更没有不敬和怠慢的心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阳春也懒得再问什么,摇头一笑,伸手推门,率先进了别院……
西城别院的景象完全不同于气势恢宏的王府,这里清幽宁静,草木葱茏,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植物园。
不过这个‘植物园’比楚阳春见过的任何一个植物园都要大上数倍,整座别院后临淡水河,西邻宝塔山,单论面积,甚至还要超过镇南王府。如此大的别院,亭台楼阁无数,处处花草浮香。单一条九曲回廊,楚阳春就走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
别院的正中心,便是他向往已久的那座藏书阁。这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三层小楼,古朴雅致,迄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
藏书阁前,三管家微笑迎前,恭恭敬敬的向楚阳春施了一礼。
楚阳春笑嘻嘻上前,看着这个三缕长须、面色儒雅的中年人,仿佛遇见了多年不见的老友,伸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笑道:“管家大叔,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三管家肩膀一沉,疼的龇牙咧嘴,道:“少爷小时就是天生神力,如今……更胜往昔啊。”
楚阳春见他岔开话题,笑道:“大叔,不要顾左右而言它。你把我诳来这里,总得有个交代吧?”
他手掌高高举起,作势欲再次拍下。
三管家吓了一跳,连忙躲开,同时心中也是惊奇不已。
“真没想到,这小家伙一上来就寻根问底,显然已经有所察觉。看来,老总管定下的敷衍之计多半是不能用了……”三管家被楚阳春打了个猝不及防,一时间,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相信,眼前这个少年的灵智不仅已经恢复,而且确实是更胜从前!
“陆询,让小十七进来吧……”
三管家正尴尬的时候,藏书阁中却忽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
楚阳春听在耳中,心中一动,小声问道:“是老总管?”
三管家松了口气,笑着点了点头,随即后退一步,让开道路。
楚阳春一笑,将手中糖人塞进三管家手中,小声道:“昨天写诗骂你是我的不对,这个糖人我拿了一路,没舍得吃,算是给你赔礼道歉了。”
三管家心中一暖,但看清手中糖人时,却是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这哪里是什么糖人,分明……就是个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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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阁的南窗前,一个佝偻的背影静静而立。这背影如此的单薄,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他带走。
“只影形单十年去,老眼莫欺少年穷……”
老总管手中捏着一张雪白的素纸,上面写的正是楚阳春的那首歪诗。他缓缓转身,看着面前的少年,道:“我始终有些奇怪,你七岁得病,十年后的今天也不过十七岁而已,怎么就能写出这样的句子呢?是不是……太暮气了一点?”
看着眼前苍老的面庞,前身的记忆忽然涌现,那是一丝孺慕之情,这一刻,楚阳春感同身受。
他上前一步,笑道:“老爷子,好几年没见,你老人家还是那么的老。”
老总管淡淡笑道:“我老没什么,倒是你个小娃娃,暮气也沉得很啊。”
楚阳春不由一笑……自己那两句破诗根本谈不上什么暮气,但这老头却始终扣着话题不放,看来是别有用意啊。
“其实,我原先写的是‘只影形单十年去,始今方知一梦间’。可惜它与事先拟好的题头不合,只好放弃了。”
楚阳春微微一笑,抛出早就想好的答案。
他心里明白,眼前这老头对自己到底还是起了疑心。虽然没有直接开口询问,但话里话外却紧紧扣住那十年的空白之期。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起疑,自己傻了十年,即便恢复灵智,也只是回到十年前的水准。没道理一飞冲天,直接从无知幼童变成有为少年。否则的话,天下学子还用得着念书吗?干脆人手一块板砖,直接将自己拍成傻子得了!
好在我早有准备……面对老总管拐弯抹角的问询,楚阳春心中不禁微微得意。
老总管果然有些吃惊,微微眯眼,问道:“听你话中的意思,这十年间……你竟是做了一个梦?”
楚阳春轻轻点头,满脸唏嘘道:“我病了十年,也梦了十年。梦里自有世界,光怪陆离,说不出的有趣。最后,梦醒了,病自然也就跟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