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脑门光光,身材单薄的小和尚,看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长得细皮嫩肉,举手投足之间就透着一股机灵和调皮,让人一见就心生喜欢。杨奕觉得面熟,仔细一回忆,才想起这个小和尚原来是他的好朋友,大家都叫他“净空小师父”,至于这净空小师父在这开元寺里干什么,两个人好到了什么份上,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就笑着打招呼道:“净空小师父,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杨奕觉得自己已经够客气、够友好了,谁知这净空小和尚一听却大不以为然,摇着光光的脑袋晃到杨奕身旁,左右上下一阵打量,啧啧道:“杨公子,几天不见,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呐,怎么和我也生分了?莫不是这次掉到山沟里,把你的脑袋也摔坏了吧!”说这话伸手就要摸杨奕的脑袋。
杨奕是什么人,那在前世也是天之骄子,又在官场混了几年的人物,牛鬼蛇神、三教九流的人他见多了,什么样的人没打过交道,于是急忙笑道:“净空,你怎么说话呢,开句玩笑就恼了?”
没想到这净空又是一阵啧啧之声,撇着嘴道:“开句玩笑也就罢了,你怎么还取笑我?人家都已经还俗了吗,现在和你一样,也是纯爷们儿,你还是叫人家的俗名吧!——‘梁柱子”,你瞧我这名儿多带劲,听起来多舒服!”
“好好好!”杨奕哈哈一笑,“柱子老弟,这回行了吧!”
梁柱子大喜,上前一把搂住杨奕,邪邪地一笑道:“杨公子,你在炕上躺了好几天,可把我给想坏了!好几次都想偷偷跑到你家里,去给你送点儿吃的,可是你瞧这冰天雪地的,如果我一不小心也掉到山沟里给狼给叼去,那咱哥儿俩不就全都玩儿完了吗,到时候连一个给咱奶奶端茶倒水的人都没了!”
这是杨奕来到这个世界后,除了奶奶之外第一个和他主动亲近、表达善意的人,又一听这梁柱子已经将自己的奶奶共享了,可见他们二人的感情非同一般,心中不由得一热,说道:“柱子老弟你就放心吧,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哎,我说,你刚才不让我跟你生分,你怎么也取笑我呢?我一个穷小子,你怎么张口闭口的叫我‘杨公子’,你这不是磕碜我吗?”
“我操!”梁柱子两眼一瞪,跳着高、指着杨奕的鼻子喊道:“你……你小子也忒无耻了吧!那‘杨公子’的大号不是你逼着我叫的吗?现在,你又在这儿给我装,你忘了当初你那牛哄哄的嘴脸了?”
杨奕大窘,看来彼杨奕以前在这个世界里的人品也不怎么的,伸手捏了捏鼻子,讪讪地笑道:“以前我们不都是闹着玩儿的吗?从今以后,你对我的称呼也得改改,以后你就叫我大哥得了,怎么样?”
梁柱子嘻嘻一笑,在前面边走边说道:“这个叫法,我觉得也舒服。就这样了,你叫我柱子,我就叫你奕哥,这才是正儿八经的称兄道弟嘛!”
几句话,此杨奕就将彼杨奕的一个好哥们接受了过来。
梁柱子在前面走,杨奕也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两个人绕过几尊大鼎,转过几道角门,跳过几座小石桥,时间不大地就来到一座单独为院的庙宇里。但见正前方是坐北朝南的三间宽敞的大殿,左右两边是两排整齐的连体禅房,院中光秃秃的耸立着几棵郁郁葱葱的大柏树,地上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挨着东墙角齐整整地站着一溜十三四岁的孩子倒是引人注目。
杨奕恍然大悟,看来这里就是开元寺所办的学塾了,墙角那一溜儿书生打扮的孩子肯定就是没完成作业,被费先生罚站出来的,那么这个梁柱子老弟肯定就是奶奶说的那些耐不住寂寞,要还俗应考的和尚中的一员了。
梁柱子冲着杨奕一努嘴,笑道:“你快去先生的禅房请教先生吧,我……我没完成先生昨天布置下的课业,就不去见先生当面挨训了,直接到墙角站着去了!”
杨奕一笑,这小子倒是个机灵鬼儿,刚转过身打算看看哪个是先生的房间,就听见梁柱子又喊道:“奕哥,你等等。”
杨奕一扭头,见刚刚在墙角站好的梁柱子又一溜小跑了过来,将嘴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道:“我前两天给你准备了点儿好东西,等你请教完了先生,就去取了带回家,你也打打牙祭,顺便让奶奶也补补身子!”
“哦!”杨奕不明所以,“什么东西?你怎么不给我带来,那东西你放在什么地方?”
“你这不是废话吗?那东西怎么能进得了寺门,让师父瞧见了,还不得打死我!”梁柱子鬼鬼祟祟地说道,“别愣着了,你没看先生出恭去了,你快到门口等着去吧!——那东西埋在寺后面的老地方,别忘了啊!”
梁柱子说完,一溜烟儿地又跑到东墙角下乖乖地站着去了。
“老地方是什么地方?”杨奕摇摇头抬眼望去,就见从大殿左边第一个禅房里出来一位三十多岁、有点儿先生模样的人,急匆匆地朝着大殿后侧的茅房而去。大概是尿急了,当杨奕来到禅房门口时,这位先生就没顾得上侧眼看他一样。
直到这个时候杨奕才觉得的两鬓之上不知不觉间已冒出许多冷汗,好兄弟也认下了,先生是见到了,可是等会儿先生回来,他能向先生请教些什么呢?
请教“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什么意思,我靠,这也太小儿科了,估计一开口就得被先生的大戒尺伺候。不过除此之外,杨奕确实对其他的什么经史子集没什么深刻的印象,原本他的脑子里还残存着一些这个世界里的杨奕的意识,可现在一紧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可怎么办,总不能请教先生“孔圣人在遇到南子之后,两个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发生点什么……”这种八卦问题吧?要不请教先生一下关于《道德经》里的有关问题,他记得有个女学者曾在《百家讲坛》里讲过老子的那些事儿,他也看过几期,现在还稍微有点儿印象,估计和一千多年前的这位费先生还能有些讨论商榷之处。可仔细一想这老子的《道德经》可不在如今的教学大纲里,不属于科举的考试科目。如果信口开河,给先生留下一个“在家里擅自阅读课外读物”的不良印象,那可了不得;等奶奶过几天再来给费先生送鸡蛋,听说自己如此不务正业,那还不得生气?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听到了一个颇为严厉的声音:“杨奕,你进来!”
“啊!”杨奕猛一抬头,忽然发觉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屋门口了,背着双手,正严厉地看着他,于是急忙躬身应道:“是,先生!”
走进禅房一看,杨奕对这位先生刚刚建立起来的敬畏之情一扫而光。房间里跟他的大学宿舍差不多,又脏又乱,气味难闻。如果让这位先生晚生一千多年,那地板上肯定也到处都是烟头、啤酒瓶之类的一片狼藉;墙壁上挂的字画歪歪斜斜,桌上的笔墨纸砚也是随意乱放,墙角一侧的书案上放着一堆堆散乱的线装书,从外观上来看和自己家里的那些书有点儿不一样,不像是这个时代科举的标准教材,看来也是一些课外读物。
虽然如此,杨奕心里却有了一种亲切感,如果这位费先生是个老学究,房间里规矩刻板,他还真有些不习惯。这个房间里惟一能够体现这位费先生威严的就是书桌后面墙壁上悬挂的那杆大戒尺,又黑又长,估计是因为使用频繁,竟然磨得十分的光亮。
屋里生着炭火盆,烧得正旺,刚进屋杨奕就觉得一股热气迎面而至,虽然身一暖,可是那股子说不出来的气味也直沁人的心扉。
费先生不慌不忙地来到书桌后面,随意地往椅子上一靠,并没有像标准老学究那样先端起清茶来轻轻地啜上一小口,然后清咳一声再严厉地问话,而是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酒葫芦来,“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小口,脸上闪过一阵惬意之后,竟看也不看杨奕,突然开口问道:“杨奕,你小子真是鲁莽之极,岂能跑到慧智师父那里去撒野……”
杨奕一听火往上撞,心想你这个费先生在工作时间公然酗酒,并且还是在佛门净地,我念你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不检举揭发你也就罢了。没想到你竟然上来就发酒疯,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就是一番训斥,这样是非不分的邋遢先生能教出什么好学生来!
杨奕刚想理论几句,没想到先生说到这里,再次举起手中的酒葫芦,一扬脖又来了一口,接着说道:“那慧智和尚本来就是个无赖,你跟他讲什么理?他说要追缴你们家的租子,也只是顺口一说,你这一闹,他恼羞成怒,恐怕过了年真要将你家的田地收了去!”
杨奕心里顿时一松,看来这个费先生还是个明事理之人,不由得就对他顿生好感,心中也多了一份的尊敬。杨奕抬眼偷偷观看,但见坐在书桌后面这位先生除了衣着邋遢之外,身材颀长,头戴纶巾,眉清目朗,如果好好收拾收拾,俨然就是一个相貌堂堂的书生,就是颌下那一绺稀稀疏疏的胡须也会让他多一份儒者的风范,于是急忙说道:“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此事你不必担忧,若那个慧智真要收回你家的地,到时候为师自有办法!”说到这里,费先生清咳一声,突然问道:“这些日子,你课业做得如何,有何费思难解之处,从速讲来!”
如果这个费先生不说出后面的半句,杨奕立刻就会给他一个“历史上最牛的私塾先生”的称号;可没想到这个费先生使了个回马枪,竟突然发难,弄得他一时手足无措,这可如何是好?
脑筋慢的人能考上公务员吗,情急之中杨奕灵光一现,忽然就想到了孔子学琴的那个故事,忙脱口而出道:“这些天学生正在家重读《论语》,没想到每次读来都是受益匪浅;昨日又重读一遍,尚在体悟之中……”
“尚在体悟之中!”费先生不动声色地道,“那你说说你都体悟出什么来了!”
杨奕一看这个费先生果然上钩,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朗声说道:“初读《论语》,虽已成诵,但仍觉生涩难懂,得先生讲解之后,若有所得;二读《论语》,虽有所悟,可尚未得圣人之志也;昨日复读《论语》,虽得圣人之志,可终未窥得圣人之为人也,如先生能不吝赐教,学生定会醍醐灌顶,天眼顿开矣!”
“哦!”费寅时不由得一愣,他六岁进学,十三岁考得贡生,二十多年来博览群书,如果不是受了战乱的祸害,他早就跻身于庙堂之上或者为官一方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孩子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刚才杨奕自述重读论语的体悟,和当年孔圣人学琴之事,又是何等的相似!关于孔子学琴这件事,《论语》之中没有只言片语,而是记载于太史公所著的《史记》里,这个孩子难道读过太史公的书?
不可能,这个杨奕家境贫寒,就是现在读的那些书也是他当初免费赠送的,他绝不可能读过《史记》这种书,更不可能将圣人学琴的心得这样天衣无缝地融汇到自己读书的体验之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奕心中窃喜,《史记》中的孔子世家是他在大学的时候学的,没想到略一加工,现炒现卖,竟能奏效!——“圣人之为人”,说白了,那就是问“孔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让费先生这样一个靠教书为生的落魄文人去评价孔圣人,这个问题也难为人的了,想到这里,杨奕不由得抬起头看着这位费先生,眼神里也难免露出了一丝的得意。
本来想听这位费先生口若悬河地把孔夫子大夸特夸一番,然后再稍作几句总结,那他就顺水推舟,立即做一个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一语点醒梦中人之状,然后就溜之乎也。可是杨奕万万没想到,先生只是瞅了他一眼,开口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这句话杨奕还是懂得的,那就是说“看你现在的状态,还没到告诉你的时候,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吧,至于什么时候告诉你,那可就是先生说了算了”——这句话同样也是孔子曰出来的,《论语》之中写得清清楚楚。
杨奕暗自一乐,看来这位先生也不是个死脑筋,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这招运用得炉火纯青,轻而易举地就将危机化解于无形之中,和自己刚才的那一招真是有异曲同工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