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罢晚膳,我掐着时间去了扶叶间。天色还不晚,夏天的夜,总是姗姗来迟。腰间的锦囊映着霞光,流光溢彩,显得玲珑精巧。随着走路的步子,锦囊一荡一荡,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我遥望天际,道:“今昔,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快,便对连槿笙出手么?”
今昔原本低着头走路,听到这话看我一眼,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道:“奴婢知道,主子想早一些出宫。”
我笑,赞道:“真聪明!我出宫之前,便将你许给那周郑,如何?”
今昔面对我的捉弄早已见怪不怪,泰然自若道:“主子多虑了,奴婢与那周郑只是朋友而已。”
我挑一挑眉角,不再戏弄她。待到了扶叶间,我推门进去,看到连贞媛独自一人坐在殿内,不见管秀仪的身影。
我问道:“蕴仪呢?”
连贞媛一瞧是我,不好意思的说:“方才我与蕴仪姐姐一同用膳,不小心将汁水洒在了姐姐身上,她现在在里面净身呢。”语罢,她皱起鼻子嗅了两嗅,疑惑道:“这是什么香气?我竟没有印象。”
我挑眉,继而指一指腰间挂着的锦囊,笑道:“就是这个,看你毛手毛脚的,鼻子倒是灵的很。你在这里等着,我去里面看看。”说罢便向内殿走去,趁着这个时候,我眼睛迅速地一扫,眼尖地发现黄梨木镂空衣架上挂着一件蓝色长裙,袖口处微微露出油黄色信封的一角。我抿嘴一笑,踏进内殿。
管秀仪正在梳发,听到我进来,便道:“你可算是来了。方才她泼我那一身汁水,当真是狠,整件裙子都快湿了。”
我笑:“下手多利索!你那信可准备好了?”
她点点头:“已经换过了,如蕞也已经吩咐好了。”
“那丫头恐怕不愿意吧?”
她眉宇间笼上一层忧愁,道:“怎么会愿意,我好说歹说,她才同意。”
“人家那是忠心,你还不知道嘛。”
她愁色更浓:“就是知道,才会担心。到时候我走了,她怎么办?”
我走上前,扶住她的肩,道:“如果你不放心,那就让她跟着我好了。”
她一喜,回头盯着我:“可以么?”
“当然可以!好了,我们出去吧,时间久了,她可是会起疑的。”
蕴仪站起身,指着我腰上的锦囊,问道:“这是什么?”
我弯起唇角,无奈道:“当真这么显眼么?”
她摇摇头,用指头在锦囊底端轻触一下,拿到鼻尖底下,闻了一下,眼中带上诧异:“这哪里是显眼,简直是招人嫉恨!陀罗香这样的罕物,竟被你这样糟蹋!况且这样的香味,独一无二,当然特别。宫中妃嫔并无此物,可这陀罗香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怕是第一次闻,也能猜得出。”
我原本准备戴着,听她如此说,当下便犹豫起来。她拉住我往外走,道:“先不说这事儿了,你若觉得显眼,不戴便是了,先出去吧。”
掀了帘子出去,连贞媛正在看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模样煞是认真。
我道:“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回过头,笑了笑:“随便看看,姐姐沐浴好慢,我都快睡着了呢。”
管秀仪道:“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撒了我一身汁水,我怎么会跑进去沐浴!”
连贞媛吐了吐舌头,连声道:“是我不好,惹姐姐生气了。姐姐莫恼,把衣裳给妹妹,妹妹回去给您洗干净。”
管秀仪眉头一展,道:“如蕞,将衣服拿来,给连贞媛,让她给我洗干净了。”
连贞媛一听,愁眉苦脸道:“姐姐还当真让我洗啊?”
我笑,拦道:“好了,不要逗她了。倒是你,准备将那信如何处置?”
管秀仪看一看那挂在黄梨木架上的长裙,身旁的连贞媛顿时紧张起来,双拳微握。片刻,她转过头,道:“罢了,我好好藏着吧,权当是一个纪念。”
连贞媛忙道:“万万不可!为避免意外,姐姐还是烧了的好。如若被谁发现,那可不是一件小事!”
我扶着头,倚在桌上,斜着眼看她:“怕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知道蕴仪这儿有一封情郎给的信呢?”
连贞媛看着我细长的眼角,因着烛光渲染,氤氲着说不清的意味,不知是冷是热。她只觉得背上一阵冷汗,强自笑道:“我是断断不会说出去的,姐姐只管放心。”
我转过眼,用指甲碰一碰细白瓷的茶杯,看着水纹泛开,嘴角勾起笑:“我自是放心的,你不必紧张。你看蕴仪,方认识的时候一整天都可以不说话,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不仅话多了,还会开玩笑了。”然后,我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所以说,人是可以改变的!”
管秀仪眉梢一挑,用余光看我:“你这到底是夸是贬?我怎么听着这么不是味儿呢?人当真是可以改的,但是还得提早才成。若是我晚一些认识你们,才没有这么好的命。”
连贞媛已经坐不住了,也不顾失态,起身道:“姐姐们,我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了。”说罢便走,我竟是拦都拦不住。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和蕴仪相视一笑,道:“听见没,她让你把那信烧了呢,想毁尸灭迹呢。”
蕴仪走过去拿出那封信,眸子里含上了淡淡的笑意。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就听得宫人来宣,让我与蕴仪去烨仙居。我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整整裙摆,问道:“有什么事儿么?”
那小太监摇头,尖声尖气道:“奴才不知,皇上只道让两位主子快些过去。”
我应了声,与蕴仪跨出门槛,向烨仙居走去。
一路上那小太监只顾埋头向前走,也不说话。园子里静谧的紧,只有衣料的摩擦声。已过中秋,天气已不如原先那般热,丝丝凉风拂过来,清爽无比。我不禁深吸一口气,赞叹道:“还是如今的天气好啊,不凉不热的,总好过那炎日去。”
蕴仪体温偏冷,倒是不怕夏天,便道:“这是今年天怪,若是往年,中秋过后还有几天稍热,你估计还得再熬几天。”
我嘲笑她:“别说我,我可记得不知是谁受了热,难受得要死,天天让如蕞煎药给她喝。”
她镇定自若:“那是我那日在日头下站得久了。”
我笑,还想回击,烨仙居却已近在眼前了。张连守在门口,看见我,微妙的一笑,拱手让我进去。我也回以一笑,用唇形比了三个字给他:“做得好。”他微微收了一下下颚,站在门口守着。
进了门,邵暝暄一身龙袍斜倚在主座上,面无表情,眼帘微垂。连贞媛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长发微湿,松松散散的盘起来,看样子是刚沐浴完。
我和蕴仪还未行礼,便听到邵暝暄阴沉的声音,像是要滴出水来:“蕴仪,你与朕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然后,手一抛,一个油黄色东西直冲着蕴仪的脸而去。我瞧出他使了内力,一旦划上去,肯定会划伤,便连忙伸手去挡,只觉得手上一阵刺痛。我抽回手,掩到身后,看向那地上之物。一看,愣了,这不是李霁写给蕴仪的信么?我看向蕴仪,她亦震惊无比。我福了福身,轻声道:“不知道皇上因何生气?不妨告诉管秀仪,万一有什么误会呢?”
邵暝暄终于抬起了眼,那双漆黑的眼睛现下更加深邃,浓的像墨一样,化都化不开。我惊异地发现,我竟然看不出他的喜怒。他看了我片刻,转而对地上的连贞媛道:“连贞媛,你来说。”
连贞媛听见邵暝暄叫她,浑身猛地一颤,抬头看了我与蕴仪一眼,眼神惶惶不安,又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邵暝暄见此,却也不怒,淡淡道:“朕方才在连贞媛这儿看到了一封写给管秀仪的信,还不知是何人所写。恰巧连贞媛出来了,看见朕拿着这封信,竟然吓得一下子跪倒。朕觉得奇怪,便将你们叫了来,给朕解释一下。”
四人静默不语,厅内一阵压抑的沉默。邵暝暄冷声道:“不愿意说?连贞媛,你来说。”
连贞媛又是一惊,惶惶地抬头扫了一圈,不敢与人对上眼神。她犹豫了半晌,终究不愿意将污水往自己身上泼,咬牙道:“那信是管秀仪的情郎写给她的,管秀仪与宫中侍卫私交,品行不堪,有辱宫门。妾身原不愿替她传信,无奈曾经交好,拒绝不得,便接了这脏事儿。不料却被皇上发现,妾身有错,但是妾身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皇上能饶妾身一命!”
我早有所料,偏头看了看蕴仪。她清冷的脸上表情复杂,皱眉道:“连贞媛说话还得真凭实据。我什么时候有情郎了,无凭无据,就说我与宫中侍卫私通,难不成你是想栽赃嫁祸?!”
连贞媛连忙直起了身子,道:“什么栽赃嫁祸!你休得胡言!你与那侍卫私通实在是不耻,我一直忍着没有说,现如今东窗事发,你竟然说我栽赃嫁祸,你好狠的心!”
管秀仪狠狠地转过头去,盯着她道:“我好狠的心?!你我相识以来,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现在你竟然诬陷我?!”
连贞媛脸上一阵白一阵青,也不再与她争吵,转而对邵暝暄道:“皇上,您如若不信,尽管拿了那信来看,若是妾身有一句假话,任凭皇上处罚!”
邵暝暄眉间已有不耐之色,却是问我道:“怜之知道此事么?”
我答道:“嫔妾不知。”
他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睁开:“把那信拿过来。”
我弯腰捡了那信,递到他手里。他骨节修长的指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看了两行,露出疑惑的神色。我问道:“可是有误?”
他又仔细的看了,道:“是一首情诗。”
我一震,僵住了。地上跪着的两人亦是反应不小,只不过一个震惊一个欣喜。邵暝暄的目光从我们三个身上一一越过。被他的眸子一扫,连我都觉得一下子冷了三分。管秀仪跪下,道:“嫔妾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是那信,绝对不是什么所谓的情郎给的。”
连贞媛微微抬头,留神听着,仍旧是浑身发抖。
邵暝暄看了她片刻,道:“朕知道。”
一下子三个人全愣了,这是什么状况?始作俑者却不理睬,又细细地盯着那信看了半晌,才看着我迟疑地说:“这字迹,怎么和你的相似?”说着将信纸递给我。
我一愣,接过信纸,看了两行,恍然大悟道:“这不是那日我写与蕴仪的诗么!”
邵暝暄诧异的看我,声音不由抬高了几度:“是你写的?!”
我迅速的反应过来他为何吃惊,连忙解释道:“皇上多虑了,嫔妾那日与蕴仪闲聊,忽然想起这首诗来,怎料两人却都想不起全篇。我回去翻阅诗书,好不容易才找着,便写了下来,让丫头送去给蕴仪。许是连贞媛瞧见了,误会了。”
连贞媛闻之,一边摇头喊道:“不可能的!怎么会是你写的?!你骗我!”一边迅速的冲过来,将我推到一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信纸,力道之大险些要将那纸扯破。她哆嗦着手将信纸展平,瞪眼咬唇,一行行看。看罢,她激动道:“这分明是那二人私通的情信!怎么就变成了你替她寻的情诗?!你莫要替她开脱!”
我被她推得退开了些许,心下也不由得有些薄怒。我走上去,握住她的胳膊,道:“怎么你非得说这是私通呢?我已解释了,这是我的字迹,你却硬要说是什么情郎给的,居心叵测!”
她挣开我的手,道:“那一日你与我去她寝宫,事先未打招呼,谁知竟然撞破她与那侍卫的奸情!你我都看得很清楚,那明明就是一件男人的衣服!你明明也生气了,为何今日却要替她开脱?!你让她放心,说会为她隐瞒。如今事情败露,你当真为她开脱!”
我轻哼一声,冷笑道:“你还真是会杜撰,不去写故事,当真是可惜!什么撞破奸情、替她开脱,还为她隐瞒?!为何我竟是不知你在说些什么?哪一日哪一夜,你却是给我说清楚了,我倒要看看,我是在何时撞破他们的奸情!”
她正待说话,只听得邵暝暄一拍桌子,发出震耳声响,呵斥道:“够了!都给朕闭嘴!在这里吵吵闹闹像什么样子!”
连贞媛双眼一瞪,到底惧怕龙威,咬了唇不再言语。
邵暝暄白玉般的脸上隐含着怒气和不耐,眉头微皱,沉声道:“张连,明日一早告知皇后,连贞媛与管秀仪意向不合,当堂辱骂,有失体统,各罚银系一月,思过一月,不许私自踏出寝宫,探视者,须皇后签了凤印才行。”
连贞媛抖着唇,不可置信地看着邵暝暄,邵暝暄声音一提:“贞媛可有不满?”
闻此,连贞媛连忙摇头跪下,带着哭腔道:“妾身知错,定会虔心改过。”
邵暝暄收拾完了两人,皱着眉站起来,正欲摆驾离开,只听得一个声音道:“皇上!管秀仪确实与宫中侍卫有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