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漂舟
镜湖是卡兰市西郊镜湖公园里的湖，湖面宽阔绿波荡漾。时下正值初春，岸柳弄枝，春芽新绿，清风微徐，天淡云轻。园内平日里清幽静谧，到休息天便是游人如织，湖面桨动舟游，山光水景，浓淡相宜，总都是图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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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凤是镜湖公园游船码头的工作人员，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售买船票，开票收押金再凭票扣钱退押金。直至秋末收船上岸，待来年开春儿再移船下水，周而复始。徐小凤初中毕业就进了园子，先是干了两年临时工才转了正，转正后她为自已规划了未来，现在回头看，她己经在这儿工作了六年，今年是转正后第五个年头的开始，她一年入团三年入党五年当上干部的个人五年计划今年到了关键的提干年。
每天清晨她总是第一个来到单位，搞完卫生打来开水，便脱掉鞋袜挽起裤腿儿赤着脚，手拿水舀子、竹笤帚到一条条木船上去淘去扫净船内的渗水落叶。等同志们都来上班了，就见她脸上沁出热汗，光着两只湿脚丫子笑着跟每个人打着招呼。她参加工作这六年是领导喜欢，群众基础也好，入党、当上团支书这等好事儿她是没落下，大伙儿倒也服气，人家是干出来的。比如有人讽刺她：扫地入党、赤脚提干什么的。徐小凤心里想的可是汪副园长今年该退休了，坐上他的位置她的五年计划就算完满实现了。
今天是个星期天，徐小凤早上五点就到了单位。当她正从用绳子串在一起的这条船迈腿跨到那条船去，一抬头间：湖心渐渐淡去的晨雾中有一条船竟自飘浮着。她觉得奇怪：昨天傍晚收船之后她像往常一样清点过的，一百二十八条船一只不少呀？拴船的绳子也系得好好儿的。徐小凤没再多想赶紧解下一条船向湖心划去。
是107号船，船里渗了半船水，两只木桨上的铁销子在桨眼儿里插着，桨头垂在水里。徐小凤划船靠上去，把两条船拴在一块儿，她跨到积了半船水的船上，弯下腰双手一捧一捧地往外掏水。水净船轻，船上别无它物。徐小凤也不及多想就赶紧往回划，今儿礼拜天游人多，七点钟一开门儿租船的人就会跑来排队了。
这天下了班，徐小凤又仔细清点了船只，一百二十八条，一只不少，拴船的绳子也系得牢牢实实。早上她拉船回来的时候组里其他人还没来上班，这事儿她也就没跟任何人说。真要丢了船，国家财产受了损失，她作为组长是有责任的。
第二天星期一，总觉着心里有事儿的徐小凤还是早早儿就来了。她锁好自行车，屋都没进就跑去岸边，一瞧！吓一跳，湖心又有一只漂着的船！再看岸边一长排木船还是拴得好好儿的。她清点着：一、二……一百二十七！少一条！
徐小凤在船台上脱鞋扒袜子下了船，解开绳索向湖心划去……
又是107号！又是半船水！
当她满腹狐疑再一次拉船回到码头，她发现自已刚才脱在船台上的鞋袜不见了。这下她心上倒释然了，这准是园里值夜班的哪个坏小子倒得鬼！四下里找了一下没有，于是徐小凤就还接着干活儿。完了事儿也还不到上班的点儿，她就骑上车子奔园门口的值班室去了。
“孙猴子！你给我出来！”徐小凤想值夜班的四个人中徐大爷肯定不会，老刘老赵四十好几的人也不会跟她开这种玩笑，只有毛头小子孙国庆了。
徐小凤叫着一推门儿进了屋子，四个人都在。
“凤子！找哥干嘛？呦！怎么了这是？赤脚大仙呀！”孙国庆大叫着。
“少废话，把鞋给我！”狳小凤认准他了。
“给你？那、那我怎么办？我就脚上这双鞋。”孙国庆一脸的不解。
“谁说要你的臭鞋了？把我的鞋给我！”
“我什么时候拿你鞋了？你问问老刘老赵徐大爷，哎，你们可给我做证！”
“怎么回事儿呀小凤？”老刘问。
“咳，刚才我把鞋脱岸上了，一转脸儿——没啦。”
“让王八叼去了吧？”孙国庆觉着这事儿有点儿解气。让你这个团支书平日老挑我毛病，活该！
“呸！”徐小凤上前给了他一巴掌。
“在你后边儿还没人儿进园子来哪，他们仨人儿一直在一块堆儿。庆子，你倒是拿了没有？人家凤姑娘还光着脚哪。”老徐看看老刘又瞧瞧老赵。
“他今儿还真没去船码头。”老刘证实着。“奇了怪了？”老赵直纳闷儿。
“得了，穿我的吧，哪能让妹妹光着脚呀。”孙国庆说就要脱鞋。
“去你的吧，我走了。”徐小凤一转身出了门儿，光着脚骑上自行车回去了。
徐小凤打了一天的赤脚，下了班儿她又仔细清点了船只，特意找到107号，看它在一排船的中间，船都拴得结结结实实的。既然不是孙国庆捣乱她就还是跟谁也没提船的事儿，只是说自已的鞋莫明其妙丢了。她待到天大黑了才赤着脚骑上自行车回家，本来吗一个大姑娘家家的在大街上光个脚丫子疯跑多少有点儿难为情。借着夜色的掩蔽徐小凤钻胡同串小巷地到了家，她的样子把一家人都吓了一跳。
星期二，徐小凤又起了个大早儿去单位。尽管初春天气尚凉，她还是干脆光脚穿了双塑料凉鞋。
早晨的雾气比平日重，湖上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徐小凤先跑去107号的位置看船：没啦！107号没啦！她又从头到尾清点了一遍，一百二十七条，又是少一条！真是见了鬼了……望着白雾茫茫的湖面，徐小凤心上有点儿发毛，犹豫了一下还是下定决心先不告诉别人，自已一个人上湖心去。她在屋里只找到一只装四节一号电池的手电筒，权当是个随手防身的家伙儿吧。
徐小凤瞄准了湖心的方位划动着双桨……前方雾气蒙蒙，周边静寂无声，走了一会儿她便无法确认前进的方向是不是还对。回头看：己不见了岸的踪影。她打亮手电，手电筒的光亮面对翻翻涌涌的浓雾无济于事。“吱咛”的响动把她吓了一跳，是固定船桨的铁销子在桨眼儿里发出的声音，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这时都能吓着她。她想回去，却已辨不清岸的方向。恐怖，无以言状的恐怖左一层右一层把徐小凤的身体越裹越紧……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徐小凤高声唱起毛主席语录歌为自已壮胆儿，她不顾一切地奋力划起桨往前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她一遍遍重复着这首歌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己经不再想找什么107号船，只盼着能冲出大雾，尽快逃脱这恐怖的笼罩。
当她的声音完全嘶哑之后终于看到了岸的模样，她兴奋地要掉下泪来，死里逃生般地激动让她拼命划桨向岸边冲去。到完全看清楚的时候，真令她大惊大喜，她竟如此准确地回到了她的出发地——游船码头！
徐小凤看到大刘、小王、老张都站在那儿朝她望着，她赶紧定定神儿，努力做出平静的常态来。“你们怎么这么早啊？”
“早？都快九点了还早？凤姐你干嘛去了？”
小王的话让徐小凤又吃一惊，快九点了？！她继续故作镇定“早上我发现少了一条船，就去湖里找了，雾太大没找见。”
“是少了一条船，这不你划回来了吗？”老张说。
“什么？哪，哪？没少船……”徐小风更吃惊了，“明明是107号不在嘛！”
“你中什么邪了？你划的不就是107。”大刘说。
徐小风惊异地回头一看：船尾的座位靠背板儿上的红漆号码分明是“107”！同时她还看到她昨天丢了的鞋袜，就摆在船尾的座位上，“啊——！”徐小凤惊叫一声，昏了过去。
2
徐小凤醒过来时眼前看到汪副园长，医务室的郝大夫，还有老张、大刘、小王。
“醒了，没事儿了。她是紧张加疲劳，受了点儿刺激。休息两天就好了，没事儿。”郝大夫说。
徐小凤发现自已就躺在船屋的木长椅上，大伙儿都围在她身边，就赶忙坐起身来。“我没事儿，就是、就是头晕了一下，没事儿啦，大伙儿都忙去吧。”
“你们都去吧，让小徐歇会儿。”汪副园长发了话，几个人跟徐小凤打个招呼就都出去了。
徐小凤把脚从长椅子上放下来，一眼看见了那双莫明其妙丢了今儿又妖魔鬼道跳出来的黑布鞋白袜子，心里又是一哆嗦。
“你早上肯定是起猛了，又在湖里骑马找马地折腾了两个多钟头。回去歇着吧，今儿这天儿也不能营业了。”
“没事儿园长，我好了。您忙您的去吧，谢谢园长。”
“那我走了，不行你就家走。”
汪副园长走了，屋里剩徐小凤一人儿，她的脑袋还是昏沉沉的，眼望窗外仍是大雾茫茫。看看地上那双鞋，她不敢一人儿在屋待了赶紧走了出去。
老张、大刘、小王正船台的凉栅下对着白茫茫的湖面坐着抽烟闲聊，见徐小凤脸色苍白地出来小王抢先站了起来，“凤姐坐这儿，你就是发癔症了不碍事儿。我小时候还老梦游哪，一出去就大半宿。”
“要说这事儿是有点儿邪，你丢的那双鞋怎么会在船上哪？”大刘疑惑着。
“咱这园子老了，远了不说，‘*’哪会儿没少有人投湖自尽，孤魂野鬼多啦。”
老张的话让徐小凤顺脊梁沟子冒凉气儿，她在心里相信这回她是遇见老张说的孤魂野鬼了。可嘴上不能承认，对老张这种说法也必须制止。“张师傅，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还搞封建迷信哪一套？我们可都是唯物主义者。”
老张白了她一眼，心说这丫头那儿都好，就是假模假式儿的。“哪您刚才怎么挺过去了？”
老张的话直捅徐小凤的心窝子、肺管子，她的昏厥真是有损于她的形象，她已经厌弃透了自已，平日里设计想象过无数遍的临危不惧、大义凛然、宁死不屈、视死如归，赶上事儿敢情全不在！她也只有看着老张干瞪眼儿，她起身回屋里去了。
徐小凤又看见地上那双鞋，发恨似地上去踢了一脚。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这件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接下来的几天再没“丢”过船。徐小凤还是每天比大伙儿来的早，搞卫生、打开水，再赤着脚去一条条船上清淘渗水。渐渐地她不再恐惧107号船，这条船从没有渗过水，总是干干净净老老实实待在那儿。
徐小凤来船班儿也三年了，划船比赛她没输过小王。她习惯了背对着船头，背着身子划船，那天为了在大雾中更好把握方向她才面对着船头眼盯着前方划船，以至于没有注意到竟然是划着107号找107号。可清点时明明是107号不在嘛？那双鞋又是怎么回事儿？头前儿连续两天107号神差鬼使地自各儿漂到湖心去又是怎么回事儿？那天她在大雾中玩命划桨竟长达两个多钟头，双手打了水泡又都磨破了也不知道。到中午吃饭洗手时才感觉到疼，针扎般的疼痛再一次把她拉进恐怖之中。以至当天下班儿，她是心里打着小鼓，小腿肚子转筋，哆嗦着手抓起椅子底下那双鞋袜，木着脑袋逃也似地走的。
天很快就热起来了，徐小凤整个夏天赤脚穿双“空前绝后”的黑色或白色的塑料凉鞋是她的习惯。但她还是要在下船掏水时脱了塑料凉鞋，光着一双晒成赤褐色脚面上有明显的凉鞋白印子的脚丫子。老张说她舍命不舍财，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干活儿看样儿，要的就是这形象效果！可她嘴上说：“我看它还丢不丢！”倒像跟鬼较上劲儿了，其实她心里还是抹不掉那恐怖的阴影。而更大的恐怖正悄没声儿地接近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