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的儿子是镇上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老实本分,一直与妻儿在关在家中相守,从未出门反抗大顺士卒,但也在这场大乱中被大顺军破门入室,指为“明军残党”杀掉,一家6口人只有这少年跟着老妇躲在地窖里逃得一死。
少年对大顺军恨之入骨,两天来与十余个镇上的幸存者一起,在这里拦路截杀落单的大顺士卒,每杀一个,他必要生吃其肉才能稍解仇恨。老妇见他像中了邪一样大造杀业,又怕家中这颗独苗夭折,苦口婆心地劝说停手,少年就是不听。
老妇抚摸着昏迷的少年的头发,悲泣道:“小民这就带他离开,再也不敢与军爷为敌了,求军爷可怜见这苦命的孩子,饶他一条生路……求求你,求求你……”
潘古只听得心下恻然。大顺军还没有进入北京城就开始为祸地方,失了民心,难怪在历史上最后兵败如山倒,半壁江山不到一年就迅速垮掉了。又想到自己正是从郝摇旗部队的营地出来,营里的士卒普普通通,还有那憨厚朴实的二虎和懒散的老关,怎么看都不像会滥杀无辜、**掳掠的兵匪。
【是人类在弱者面前的凌虐欲,当杀戮撕开了蒙在这层欲望之上的薄纱时,就会使人心变成厉鬼,正如在雾谷里化为吃人野兽的王安一样】
潜意识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低语,潘古不忍再听下去,转身要走。刚跨出一步又回过头来,从袖袋里拿出二虎给的那只牛皮袋,弯腰放在老妇怀里,这才离开。先前被长矛打伤在地的众百姓都已爬了起来,但没人再敢阻拦潘古,纷纷躲避让路。
老妇等潘古走远,抖抖索索地打开牛皮袋,见是满满一袋肉干,愣了愣,也分不清是感激还是劫后生悲,放声嚎啕大哭起来。
出了小镇,前面便都是联结成片的大顺军营,各处营地中篝火处处,帐篷却不多,许多大顺士卒在篝火旁露天宿营。夜风吹起篝火的余烬,带出点点火星,仿佛一群群飞舞的萤火虫。士卒们和衣而卧,清一色的赭黄衣甲,这是在李自成称帝后特意赶制配发的,意思是大家都算随驾亲征的大顺皇家部队,不比他崇祯的御林军差。
大战在即,巡夜的哨兵很多。潘古换上最懒散的表情、用最自然的步调穿营而过,就像刚刚睡醒,出去解手回来的一个普通士卒,任谁来看都挑不出毛病。
一路上他特意留心了自己胸口镶有珠子的位置,但一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状,很让人迷惑不解:同样是把粮食给予有需要的人的行动,为什么这回就不能让珠子出现反应。他苦想一阵,找到了答案——在雾谷中濒临饿死的绝境,粮食极为宝贵,而这次的马肉干对自己而言可有可无,谈不上重要,只有在前一种情况下将粮食分给别人,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奉献”。
让一颗珠子出现反应的条件就是这样苛刻,难以想象在七颗珠子全部消失或全部变黑时,会引发怎样的事情。
又走一会,已到北京城南,这一带营寨的军帐比起外围要密集、高大得多,巡兵星罗密布,而且非常警觉,显然接近了大顺军的核心区域。远远便望见一面白旗在营盘上空高高地迎风招展,旗面白绸反射着如银的月光,非常醒目。
从看见白旗到走近前去的短短数百米内,潘古接连被五起巡兵拦住盘问。这里就是南营,自然不能再将“南营刘把总”的老一套搬出来糊弄,潘古按照此前通讯器里提示的那样自称“奉罗将军之命”,便都顺利过关。甚至乎一听“罗将军”之名,巡兵看向他的眼神里还多了些敬畏,看来罗延天在大顺军中的初始身份非同一般。
白旗立在一个小小的兵器仓库旁,木板草草搭建的库房周围还胡乱堆放着许多攻城器具和用以喂饲战马的干草垛,凌乱不堪,把库房与营地里的士卒和军帐隔开了一段距离,颇为适合参与者在这里聚集。
乔蓝和白雨纯已经站在那儿了,都是穿着身绛红色的女式箭衣,头发也用红绸带扎着,乔蓝依然一脸惊慌惶恐的表情,与她比起来,白雨纯倒还显得比较冷静。潘古感到有些意外,想不到新人当中她们两个女人竟是首先到达。
白雨纯见是潘古,惊喜地迎上来,叽叽喳喳地把她进入这个时空节以后的事情说了一遍。她的初始身份是红娘子旗下“健妇营”里的一名女兵,驻扎地就在城西南,离此地很近,出来时碰巧遇上同为女兵的乔蓝,便作了一路,因着大顺军中有严禁调戏女兵的斩首令,路上巡兵都对她们敬而远之,问也不敢问一声,两人顺利找到这里,已经等候了有十多分钟。
“施主们请一同在此静候。”
听到这个低沉缓慢的声音,潘古才发现乔蓝身旁还盘坐着一个灰衣人。这人未着衣甲,只穿了一身来历不明的麻布袈裟,光头上有八个红色法印,方面大耳,两眼微闭,看起来是个和尚。
白雨纯吐吐舌头,调皮地朝潘古挤挤眼,拉着他走到白旗下,与乔蓝和灰衣人呆在一起。
乔蓝还是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怯生生的,头也不敢抬起来。毕竟算是老熟人,潘古低声向她打了个招呼,想问问她在上个时空节里逃出张震鸣营寨后的情况,奇怪的是,乔蓝看了潘古一眼便迅速收回眼光,也不答话,脸上写满了陌生,竟像从未相识过。
这下弄得潘古倒成了个没事装作自来熟,找女孩子搭讪的怪叔叔。白雨纯白了他一眼,捂嘴偷笑。潘古尴尬地挠挠脑袋,正心想着这乔蓝是不是因着什么事情惊吓过度,那灰衣人又说话了。
“这位施主就是长板桥上被利德救回来的潘古吗?”他缓缓张开眼睛看向潘古,眉眼间的线条很柔和,几乎可以用“慈眉善目”来形容,加之说话时漫言细语,极易使人产生好感。
“没错,我是。”潘古一时想不起应该如何向佛门中人施礼,便友善地弯腰点点头。
灰衣人微笑着打量了他一番,重新闭上眼睛,合什还礼道:“贫僧慈心,同是身陷轮回劫数之人,只不过比潘施主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