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初刻,天空微微变暗的时候,李自成在城南的云泽坡上见到了权将军刘宗敏的尸体。
尸体是罗延天部下一个姓郭的千总带上山来的,被烧得灼黑,还在散发着焦臭。尸体双腿齐断,头上一个碗口大的破洞,只能大概分辨出面目。李自成感到一阵眩晕,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相信那个跟自己打了二十年江山,人称不死之身的刘宗敏竟然就这么死了。
两名太监急忙上前扶住他,御医躬身提醒道:“陛下,您该喝药了。”
不祥啊,不祥!
李自成的头脑里现在只有这两个字在转悠,自打到了北京城下,不祥的事情就一桩接一桩地发生。先是自己和军中几个大将染上莫名怪疫,后是派出去议和的太监无故身亡,现在连最有统军威信的刘宗敏也死了。
李自成恼怒地挥退两个太监,问那个姓郭的千总:“宗敏是怎么死的,说给朕听。”
“禀陛下,刘将军英勇无敌,身先士卒率军攻城,不料明军暗中用火炮偷袭,将军不幸中炮,当场身亡,副先锋罗延天念在圣上爱将心切,抢在明军出城之前,派人把尸体拖了回来。”郭千总跪在地上回答,这郭千总身形魁梧,孔武有力,却正是郭烈。
“宗敏的亲兵呢?他的狻猊营呢?”
“禀陛下,明军火炮厉害,都与权将军一同阵亡了。”
李自成暗暗心惊,只道明军大炮竟如此厉害,能将刘宗敏连同部下五百亲兵一起炸死,却哪里想得到是蛊翁在上山前弄死了刘宗敏,又毒死抬担架的那几名亲兵,就连在炮轰中幸存的其余亲兵也一个没有放过。
忙问:“我军攻城不利,现在战况怎么样了?”
郭烈答道:“我军攻城部队已从城下撤离,明军出击的主力部队是三千营骑兵和一些步兵,数量约有两万,罗先锋正率御营军抵挡。”
“三千营……”李自成沉吟片刻,甩开随从,独自走到山坡北边草木稀疏的地方,从这里能够把北京城南的辽阔土地尽收眼底。
大顺军的黄色衣甲已经完全从城下消失了,在明军的追击下退出数里之远,眼下正依托一个村落的废墟进行抵抗。战线犬牙交错,维持在永安门南约5里的位置,黄色的大顺军阵中混杂有不少皂色衣甲的明军,似乎展开了混战。
三月里山风依旧凛厉,李自成不顾太监和御医的劝告,立在坡上默默地看了良久,直到天色昏暗得无法再看清。在战败的沮丧中带给李自成一点欣慰的是,这段时间里大顺军一直在顽强战斗,没有让明军再前进一步。
战败的军队最害怕敌人乘胜追击,尤其是害怕骑兵的击溃式掩袭。历史上有多少曾经志得意满的雄师猛寇由于一次疏忽,从撤退被追击成败退,再从败退被追击成溃散,最终一发不可收拾,大好形势化为乌有的事例,李自成这个布衣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把兵部尚书叫过来,问问下面那支御营军是谁统率?”李自成唤过侍立在旁的宰相牛金星。
“启禀陛下,微臣刚已问过兵部,那支是御营左都统,威武将军李德的部下。”
“李德……”李自成似乎以前听过这个名字,但细想之下又想不真切,这个名字并不因善战在军中闻名,却没想到竟能以区区一个威武将军的职衔,凭所部一万人马扛住乘胜追击的两万明军。
牛金星靠近一步,轻声补充道:“还有一事要禀奏陛下,微臣听说那李德是副先锋罗延天最近从制将军李岩处借调入御营的,副先锋还同时调了几个人进御营,从千总到哨总,还包括普通士卒,不知是何用意。”
李自成眼里厉芒一闪而逝,半晌才缓缓道:“启东,这件事情你不要对任何人说,朕自会安排人去查,另外,跟兵部说,罗延天此次御敌有功,既然正先锋刘宗敏战死,先锋印就交予他,全权负责以后的攻城事宜。那个李德就正式编入御营归其统辖。”
又伸手一指城南的方向:“让李岩亲自去收编溃兵,千总以上带头逃跑的一律斩首。亲兵和老营留在这里,其余御营骑兵全部下去支援,不把三千营和这拨明军干掉,提头来见。”
牛金星迟疑道:“全部下去支援,可是陛下的安危……”
李自成不容置疑地瞥了牛金星一眼,背转身。牛金星慌忙退下,李自成再次把视线投进山坡下的浓浓暮色,虽然看不清战况,但从风中可以隐约听见传来的金属碰撞、喊杀和惨叫声,那里激战正酣。
城南无名小村附近,血流成河。
“李德将军”,也就是安格利德,虽然是这万余大顺御营军的统军大将,但在罗延天的授意下,她并没有亲自上战场,而是留在军阵后方指挥作战。
在对面的明军看来,这支大顺军部队像灵蛇一样变化多端。最开始交手时,明军凭借三千营骑兵的攻击力,发起过几次全面冲击,但大顺军并不硬抗,而是边打边退,利用早已布置好的陷马坑和长矛阵阻击骑兵进攻。蒙古骑兵们不得不改为小心翼翼的推进,但就失去了骑兵高速冲锋的威力。在一些明军骑兵与步兵脱节的地方,大顺军甚至会反戈一击,集中优势兵力打了就走,给三千营骑兵造成许多伤亡。
不过即使这样,大顺军看起来仍是在不断败退,直到明军追击至一个废弃村落,突然发现大顺军一步也不肯再后退了,转而利用房屋的废墟打起了阵地战。废村里空间狭小,两面各有一座小山丘,大顺军占据了废村和高地,明军数量虽多,却无法完全展开,骑兵也难以发挥优势。
明军这才明白,这里才是大顺军预设的战场,但到了这个骑虎难下的地步,只得硬着头皮攻正面,尤其是对那两座小山丘展开了激烈的争夺。大顺军重兵把守高地,寸土不让,于是局面很快演变成了一场混战。
一旦明军在某个方向集中力量杀出缺口,这个方向的大顺军就会立刻后退,放明军进阵。而当明军大举涌入缺口打算扩大战果时,大顺军却会在缺口侧翼找到明军后续兵力未到的微妙时刻发起几次小规模反攻,对缺口形成合围态势,逼得缺口内的明军不得不赶快退出。
两军从申时杀到酉时,天色渐晚,明军仍然没有取得明显的进展,但他们毕竟有着高达2:1的数量优势,安格利德的灵巧指挥只能暂时缓解局部的压力,时间一长,当伤亡的部队得不到补充,当疲惫的士卒得不到休息的时候,大顺军便陷入了越来越不利的苦战。
枭之团见习小队与千余大顺士兵据守在废村西侧一座较为平坦的山丘上,人人带伤,在这座山丘上同时还有近两千明军,山丘已经失守了一半。
朴具秀手下的一百名普通士卒在此前不断的后退和战斗中早已死伤殆尽,见习小队失去了这道屏障,不得不直接面对明军枪刃。
身后是暮色里漆黑的平原,没有半个援兵,如果后退,只会被骑兵追上屠杀。
生与死,只在一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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