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文带着两名管家将一堆账册、契书呈给陈瑞瑜。
许是张家管束有方,一张纸上大致列着属于张家的全部家产。一百多顷田,宅院倒只有一大一小两处,各地店铺.....总计二十三间,看后面罗列的细项,大致分布在本方五省。最后一项,是现银十万八千六百七十五两。
那整数,想必就是窖藏的积银。
这总计二十一万多两的现银,算是将五家数代积累的存银尽数抹去。
陈瑞瑜身边带着众多锦衣卫,让五家家主没有丝毫不舍,反倒觉得陈瑞瑜的手段较为温和。
看着手中的一叠子契书,陈瑞瑜有片刻的走神。
这种勒索手段,依仗的便是朝廷。这些没有功名的商人,在一群皇家亲军的脚下,连声反抗的声音都没有。这算是让陈瑞瑜见识了,没有功名,或是一个普通的家族,会是何等的脆弱。
张家的下人,丫鬟、仆从总计七十六人,此时已全都集中站在院子里,另一边,则站在张家族人,瞧上去,约莫二十来人。这不算是大家族。
“这些下人,”陈瑞瑜晃了晃手里一叠身契,道:“都打发了吧,嗯,每人发十两银子。”
“是。”张瑞文应了声,便招呼两名管家下去办理。
不多时,便有人抬来几箱子碎银、串钱,有管家一一唱名,取钱走人。那些下人有的还全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无一不小心翼翼的收拾起身契文书,捧着银钱尽快出了大门。不到两刻的功夫,便走了个精光。
院子里只剩下张家族人。陈瑞瑜起身来到门前台阶上,俯视众人,见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低着头,有人显然还在强忍着抽泣。张瑞文跟出来,下了台阶,站在自家人前面,喝了声:“跪!”
张瑞文带头,二十多个张家族人一齐跪下。
“谢大人开恩。”张瑞文代表张家,连连叩头。
陈瑞瑜俯视着众人,一时没有开口,让张家族人无法揣摩心思。
直接遣散了张家下人,便算是砍去了张家的手脚,就算张家有什么打算,一时半会儿的也兴不起风浪。
“这般处置,你们可有话要说?”陈瑞瑜冷冰冰的问道。
“大人,张家绝无怨言。”张瑞文道。
陈瑞瑜盯着张瑞文,问:“谁来了了这事?”
“大人,小的承担。”
张家人里顿时响起竭力压抑的哭泣声。
“你可想妥了?”
“是。”
张瑞文决定用自己的命,换来整个张家的延续。张家族人已经被张瑞文说服,虽不知那位少年锦衣卫大人用什么法子保住其余人的性命,但既然那少年能这么做,必是有所依仗,张家族人也唯有相信。
看着张瑞文两鬓白发,僵直的挺直着身子,对身后传来的哭泣声充耳不闻,神情坚毅,陈瑞瑜猛然脑子里浮现出熟悉的面容,但一闪,又消失了。
是哪个长辈?陈瑞瑜细想,却仍无头绪。
“张家......什么人落在建奴手里?”陈瑞瑜不得不承认,有了恻隐之心。
张瑞文显然十分意外,抬头望着陈瑞瑜,张了张嘴,顿了下方道:“是小的次子。”
陈瑞瑜默想片刻,轻声道:“或许,还有个法子。”
张瑞文浑身一颤,似乎失去了适才的镇定,道:“请大人,赐教。”
陈瑞瑜却又沉默良久,张家族人悄无声息,静静等着,唯恐扰了面前的转机。
忽然,陈瑞瑜摇摇头,面上神情一沉......
张家族人中猛地爬出一人,跪着行到陈瑞瑜的面前,先是重重的三计叩头,道:“大人,小的愿替祖父承担,求大人成全。”
不待陈瑞瑜发话,张瑞文猛地喝到:“滚回去!”
那人年纪不大,不到二十,看上去与陈瑞瑜相差无几,想必是张家孙辈的人物。
听到张瑞文的喝骂,那年轻人似乎极为害怕,但旋即一脸的倔犟,仍然对着陈瑞瑜叫道:“求大人成全。”
张瑞文是又急又怒,指着那年轻人一时说不出话来,过了片刻,猛然落下两行老泪,道:“你......你这孽障,你......”
那年轻人仍然不管不顾,道:“大人,祖父是为小的父亲,被逼做下此事,小的愿替祖父承担,求大人成全,求大人成全!”
眼瞧着要闹出更大的动静,陈瑞瑜喝到:“都住口!”
院子里又静下来,张家族人中有位妇人显然是那少年之母,脸上挂着泪,将唇咬得鲜血直淌,却一动不动,紧紧盯着少年的背影。
一直在一旁旁观额那四家家主,似乎也被这场面震动,面色惨白,也不知琢磨着什么。
“落在建奴手里的,是你父?”陈瑞瑜问。
“是,大人。”
“你多大?”
“十九。”
陈瑞瑜沉吟片刻,又问:“张记走辽东的商路,你可熟悉?”
那少年不防有这一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抬头望着陈瑞瑜。
“那就是没走过了?”陈瑞瑜摇摇头。
那少年也不知陈瑞瑜打的什么主意,却不想再放弃机会,忙道:“大人,小的祖父最熟,小的可以问祖父,小的定全都记在心里。大人。”
张瑞文也不知何意,迟疑地望着陈瑞瑜。
“我们.....”陈瑞瑜望了望四周伫立着的锦衣卫大汉,道:“很快便会去辽东,杀建奴,复国土!”
张家族人尽都面露惊色。
“你们张家的家产,不会落在那些贪官的手里,是我们的军费。”
这话明显带出几分傲气,却令在场的人猛然间发觉,这位少年锦衣卫大人,似乎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人。
“大人的意思是......”张瑞文似乎猜到些什么。
“或许,能用得上你们那条线儿。”陈瑞瑜道:“若是如此,将功抵罪也未必不可。”
张家人再一次惊诧,这般转机难以置信,这么说,可以不用死人了?
“但得真的有用才可。”陈瑞瑜道:“若是你家的人还活着,没准儿还能救出来。”
“大人,小的愿往!”那少年大声叫着,跪着又行了一步。
张瑞文再次怒骂:“闭嘴,你给我退下!”
旋即又转向陈瑞瑜,道:“大人,若能用得上,小的随大人去就是,任凭大人差遣。”
“不,大人,让小的去。小的腿脚利索,祖父年岁已高,行动不便,还是小的去最合适,求大人成全。”
那少年急了,已然不顾上下尊卑的礼数,直直就嚷着。
“大人......”张瑞文还要说,却被陈瑞瑜止住了。
陈瑞瑜待安静下来,才道:“你们可愿将功抵罪?”
“愿意!”张瑞文与孙子一同答道。
“好,你们两个留下,其余的人,寻个客栈住下,这里不准再留人。”
“是。”张瑞文立即答道。
有生的希望,便任何事都不必在乎了。不过,那位被潘百户带走的管事,却未必有生的希望。
由一队锦衣卫看着,张家族人最后一次踏上门前石阶,离开张家祖宅。陈瑞瑜又让管家取了两千两银子,算是给张家的安家费。
厅内只留下张氏祖孙,以及那四家的家主。六人仍是待罪之身,在厅内中间青砖上跪着,静等陈瑞瑜说话。
“张家的事,按前面说的,每人留二十亩地,那两千两足够买座新宅子安身,这就算了了。至于去辽东一事,就由孙子去吧。”
“是。”
“辽东的情形,你最好尽快让他记住。一日,只有一日。”
“是。”
“至于你们四位......”
“愿凭大人处置。”这四人已然知道陈瑞瑜不会杀人,且有宽大的迹象。
“所有的现银,半月之内送到白水铺子,包括张家的。”
“是。”
“至于你们四家的家产,”陈瑞瑜逐一看过去,停了许久,方道:“留一成给你们,其余九CD交出来。”
“是。”四人不得不答应。
“我没功夫跟你们细算,”陈瑞瑜冷笑道:“不过,你们倒是摸着脖子好生盘算,看看我今日的心慈手软,会不会落在你们各家的头上。”
“不敢。”
“小的们绝不敢欺瞒、隐匿。”
陈瑞瑜摆了摆手,道:“这现银我定是要拿走的。这剩下的田产、宅院,还有你们的商铺、驮队,包括你们张家......全都归拢到一家,重新立个字号,嗯,就叫锦记吧。”
在场的人瞠目结舌,完全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
“你们都是商人,这立字号、建总店,都是熟手,这锦记,便由你们五人打理。回头你们弄出个章程来,嗯,半个月也够了,随银子一起送到白水铺子来。”
众人默不作声,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张家的家产,你们四家的九成,全都合成本金,这个总数......你们该不会让我用杀个人立威的法子去核实吧?”
“不敢欺瞒大人。”
陈瑞瑜再次逐一看了个遍,才道:“这家锦记,由你们五人商量着定,做什么我不管,我只要你们赚银子。这赚得银子,也不能让你们白忙乎,你们五家占三成,剩下的七成,还是那句话,是用作军费,都给我送到白水铺子去。”
这么说话,可就像是在做生意了。但这位少年也过于耸人听闻了吧?这没收了五家家产,却又让五家再次掌总做生意......真不怕五人蒙了他?
“你们五人既然都是做的了主的人......想必也都有子嗣的?半月之后,每家送一人随银子一起到白水铺子去。人,银子,我都要见到!”
这就是人质了。
用罪夺产,以人质控商号,这位少年还端得是敢做敢为。
“大人,”周立松低声道:“犬子如今......才三岁。”
“那就多带几个丫头、婆子。”
“大人,小的尚未成亲。”
“那就送你父亲来。”
“大人,小的只有两个女儿......”
陈瑞瑜挥了挥手,道:“长房里嫡子嫡孙,要么便是你们的长辈,就这么定了。哦,张家也就罢了,你孙子我要带走的。你叫什么?”
“大人,小的张浩平。”
“读过书?”
“私塾里读书。”
“嗯,若立功多了,保不准还给你个出身。”
陈瑞瑜转眼看着另外几人,道:“你们都是商人,这回的事儿,也是为国尽力,若办得好了,你们也会有个出身。”
“大人,”周立松显然有些心动,问:“真办好了,算是立功?”
“当然。”
“那......”
陈瑞瑜一笑,道:“这说不准。若按着军功,弄个百户世袭不成问题,若是要功名......你们若都读过书,先弄个监生,然后再算功劳,随后嘛,七品外放也未可知。”
众人默然,最后是这个结果,谁人能够料到?
“我后日便走。”陈瑞瑜道:“剩下的,便是你们的事了。嗯,你们四个,也该将后面跟着的人叫进来,多个帮手也方便。”
“大人......”四人诧异,这后面跟着的家丁、仆从,可都是远远的跟着,绝不敢靠近,谁曾想这少年大人一语道破。
“大人,”张瑞文已完全平静下来,此时问道:“这五人共掌,以谁为首?”
那四人顿时望过来。
“五个人,不论何事,有三人赞同便可。”
“大人,这锦记字号,还得去官府备案,这怎么落名?”
陈瑞瑜命人取来纸笔,写下大大的“陈瑞瑜”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