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近,宋飞返回袁寨。刚走到寨门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哭声,透着悲凉和沧桑。他心内一惊,脚步变得沉重起来,难道袁保中伤重去世了?
袁寨两人多高的青砖墙内,幽深的院落款曲相连,重叠的瓦檐错落有致,房屋顶脊处狮、虎、豹、马等动物砖雕和四角饰有兽尖高耸的屋檐,在半空中庄严肃穆。宋飞穿过大院,四周一片寂静,几只小鸟还在松柏树的巢穴中叽叽喳喳。
大堂之上,郭老太太头戴孝纱,闭目而坐,眼角似有一些淡淡的泪痕。袁家上下几十口人头戴白帽,腰系白带。袁世昌穿着孝褂,跪在大堂之上,头和地面贴得紧,身子几乎扑地。
宋飞这才确定,袁保中已经去世。院里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这夏夜的风,竟然也如此阴冷。
“刚才跑到哪里去了?还不快跪下!!”郭老太太睁开眼睛,一改往日和蔼可亲之相。
“今日你生父的这场大祸,虽说是捻贼余乱,但皆由你俩而起。平日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赌场妓院,是你们应该去的地方吗?”她指着宋飞和袁世昌说,声音颤微发抖。
宋飞一听,马上跪到地上一言不发。他想起了沈小婉,她可能还在怡香院等着自己,可现在袁保中已死,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提为她赎身的事。
“听说四弟那天不仅嫖赌,还出手打伤了吴大人的独子。”袁世敦道。
“这是真的么?”郭老太太剧烈咳嗽了几声,眼角竟流下眼泪,她嫁到袁家,年轻时就守了活寡。经过十几年的煎熬与磨砺,终于苦尽甘来,袁氏家族一门两进士、两举人、四贡生,八知县以上级别的官员……在咸丰和同治两朝,朝廷曾四次给她赏赐御书匾额、紫檀、玉如意、江南丝缎衣料等物,赐寿一次。
宋飞很奇怪,怎么这事在城里传得这么快,他不得不点头承认。
郭老太太阴沉着脸,没有说话,这几年,几个儿子相继病死,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一再重演。现场“保”字辈中的老五袁保诚、老六袁保颐、老八袁保纯脸色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他们吸食鸦片成癖,是不可救药的败家子,其他子孙有的嗜赌,有的爱嫖。一向器重的曾孙袁世凯,现在又做出有辱门风的事,她的精神防线几乎一下子崩溃。
过了一会,她才镇定下来,有气无力地说:“老八,你给保恒写封家书,让他尽快回家中,处理这些事情吧。这几天,谁也不许踏出寨门半步。晴月,你看好四少爷,要是他离开袁寨半步,你就不用回来了。”
披麻戴孝的头七天,宋飞无时不刻想着沈小婉。
有时,他无意识地走到寨门前,王麻子却无论如何也不开门:“四少爷,老太太吩咐,没有她的手谕,袁家子弟一概不许外出。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上有老,下有小……”
宋飞也不想为难晴月,于是怏怏回去了。他没想到,这么一犹豫,等他再到怡香院时,已经是四十九天后了。那时,沈小婉已经去向不明,老鸨儿说吴八带人抢走了她,卖到京城的妓院去了。
宋飞后悔不已,沈小婉那晚吹箫时的音容笑貌和款款深情,刻在了他的心里,红颜真的薄命么?
袁保恒回家后,并没追究宋飞和袁世昌的责任。颓败的家族繁杂的事务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几兄弟吵吵嚷嚷,最后出人意料地都提出分家。宋飞因为和袁保中以及袁保庆的关系,分到了一大笔可观的遗产。
这一年,宋飞被带往京城,由叔父袁保恒看管教育。进京之后,袁保恒重金为他聘请了三个家庭教师,一个是讲解诗词歌赋的周文溥,另一个是教习书法的张星炳,第三位是传授八股制艺的谢廷萱。
然而,三位老师教宋飞不到三天,都灰头土脸,面带愧色找到袁保恒,摇摇头要走人,而且都是一个借口:“袁大人,你还是另请高明吧,鄙人才疏学浅,恐怕不能胜此重任。”
袁保恒一听,怒火中烧,他以为是宋飞调皮捣蛋,袁世凯在恶搞老师方面是有前科的。他手提戒尺,怒气冲冲跑到书房,准备狠狠教训一下这个顽劣的侄儿。
在教训宋飞之前,袁保恒决定先给他来个下马威,随手拿起一本论语,让宋飞背诵其中的《劝学篇》。
“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不知为不知见解,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宋飞一甩辫子,摇头晃脑背得一字不差。
袁保恒大吃一惊,不肯就此罢休,拿出老子的《道德经》,五千字,算是长文了,宋飞也背得一字不差。
再一检查,袁保恒发现这个侄子不仅过目不忘,对答如流,还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袁保恒暗自慨叹,看来那些老师不是谦虚,实在是他们没本事教他了。于是袁保恒在京城四处托朋找友,为宋飞寻觅更好的家庭教师。
那天,袁保恒约容闳到家中喝酒,两人都曾在北洋大臣李鸿章的门下任过职,私交笃厚。这个容闳可是清末大名鼎鼎的人物,1850年毕业后考入耶鲁学院,是第一个到耶鲁读书的中国人。李鸿章等人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洋务运动后,他得到机会为官,但同情太平天国运动,受到朝廷守旧大臣的攻击,二品大员一贬再降,就剩六品虚职,朝中只有袁保恒和他来往较为密切。
酒过三巡,容闳听说袁保恒正为侄子请家庭教师的事而头疼,他举荐了一人,正是他的宝贝女儿容蓉,年方十五,却在国外生活多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过历史学和语言学,后转往欧洲,漫游欧州。
第二天,刚起床,看见院子里摆着五个木板箱子,便上前询问。门房的人赶紧弯腰作揖:“回少爷的话,这是容府的容老师差人给您送来的书。”
这时,袁保恒陪着一个妙龄女子走了过来。那女子中等身材,鹅蛋脸,柳叶眉,穿着一身白色的西洋裙,裙边还有几颗拇指大小的珊瑚珠,腰间有一个银色香囊。
“慰亭,快点过来,见见你的新家庭教师容蓉,她是容闳容大人的千金。虽年纪轻轻,但却一肚子的洋墨水,在那个哥什么大学……”
“侍郎大人,是哥伦比亚大学。”容蓉妩媚地一笑,脸上露出一个很好看的小酒窝,像极了欧阳雪。
“对,哥伦比亚大学。”袁保恒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他让门房把书都搬到宋飞的书房,就处理自己的事情去了。
宋飞弯腰打开书箱一看,好家伙,里面满满都是书,种类繁多,不胜枚举,各种文字的都有。这么多书,要是常人,恐怕几年都读不完。
“这些书是我游历欧洲时买回来的,我很喜欢藏书。天文地理,经济政治,兵法军事,哲学伦理等各种西洋学说。我先教公子一些语言。先从英语学起吧。”容蓉望着宋飞惊愕的表情道。
“除了英语,你还会别的什么语言么?”宋飞望着容蓉鼓起的小胸,她身上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气质,他也不清楚具体是什么。
“德语,法语,俄语,拉丁语,日语等数国方言。”
“你怎么会那么多国家的方言?”
“其实,语言这东西,都是相通的。只要你掌握了语法,就很容易学了。而且欧洲大陆各国交流频繁,语言都有类似的地方。俄国人也说法语,法人亦操德语,没什么奇怪的。”容蓉笑道,露出雪白好看的牙齿。
“好吧,那就有劳容老师。你先教我各国语言,我再看你送过来的书。”宋飞对读书并不怎么反感。
接下来的日子,就轮到容蓉惊愕了,不管她讲什么,宋飞都一学就会。而且她讲的一些欧洲启蒙运动以来的一些进步观点,比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主张自由平等,反对封建压迫,天赋人权等,宋飞都接受得很快。
容蓉讲起法兰西皇帝拿破仑征服大半个欧洲的故事,宋飞摸摸下巴,微微一笑,满腹豪情地说:“我手上如果能够掌握十万精兵,便也可横行天下,征服全世界,区区一个拿破仑,何足挂齿!”
容蓉送来的书中,宋飞最喜欢的,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这本书被誉为西方近代军事理论的经典之作。书中克劳塞维茨研究了荷兰独立战争、路易14战争、菲特烈2世战争、拿破仑战争、1813年德意志解放战争等130多次实战案例。
这段学习的时光,是宋飞一生中最勤奋的时期,他白天读书,学多国语言,晚上练习太极拳。一段时间的接触后,他对蓉蓉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宋飞却不时想起沈小婉来,她吹箫时的音容笑貌常浮现眼前,他心里疑惑,难道这就是男人的爱么?一生可以爱上很多个女人?好在身处晚清,男人有个三妻四妾很正常。
对沈小婉,宋飞心里始终有点愧疚,如果当时坚决一点,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他托王五在京城青楼找寻,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沈小婉的音讯,吴八也好像并没有来京城投奔他的父亲吴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