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夜幕降临之际,雪国有史以来最懒的皇帝,居然破天荒地仍在笔耕不辍——
“其实,”花易冷坐在承渊殿的大梁之上,呵欠连天地说,“你当皇帝,对我们几个而言,确实还是有一些好处的。”
“什么好处?”端木凌正在专心致志地写着什么,闻言头也不抬地问。
“至少,就我个人而言,”花易冷继续呵欠连天道,“这大殿上的梁子这么宽,我坐起来还是要舒服一些。”
见对方已经被他打败,他忽然很感兴趣地问:“老大,你从魇之林回来之后,就一屁股坐在这里疯狂批改奏折(这事放到以前,他一定会吓得心律不整的……),改完奏折之后又开始写写画画……这状态都持续一整天了,你到底想干嘛?”
也只有雪国七伤这些人,无论放在什么时候,什么境地,照样跟他没上没下,老大老大的叫。
这些年来,端木凌在他们几个面前,很早以前就已经威信尽失,即便如今君临天下,穿着龙袍进进出出,所至山呼万岁,他们七还是铁胆熊心,对他玉树临风的皇家样子视而不见。
沉默片刻,他忽然淡淡道:“虽然她没有开口要求,可是我该做的事,还是一件也不能撂下。”
“你准备倾全国之力出兵,去西海营救明熙王,跟宁歌尘来个鱼死网破?”花易冷弱弱地揣测。
“我的智商有那么低吗?”他一言将对方将了回去。
端木凌回宫之后,先是修书一封,火速派人送往南疆,将早已安置此地的一众明熙王家属近僚安全转移。
他派出去的人,都是愿为之效死命的心腹手下,带着金靖夕事先留下来的信物,乘坐着那艘有史以来最大的战船麒麟号,横跨整个微海之界,终至蜃来桃花岛。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些人里面,保住了一干后世重要文臣,这些人打仗不行,舞文弄墨却是一个赛一个,对于国家的理政方针更是一套一套,信手拈来;
另外,除了太妃娘娘及琳琅郡主在同一条船上,还有一个比较特殊的人物也加入了,那就是烟水寒的义妹,蓝缈。
决战来临之际,烟水寒担心她一人在蓝一楼内无人照管,便托人将她送到了雪国南疆,与郡主娘娘一起静待消息。
这个从蓝一楼走出来的女孩,她做梦也想象不到,她的人生,早从遇见金靖夕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地逆转。
今后,无止境的富贵与荣华,伴随着万般寂寞与颓唐,都在前面的不远处,一齐等着她。
***
花易冷一听这话,额上立即挂满了黑线:“既然你不想出兵,那到底该怎么办?袖手旁观吗?”
“知道吗?”听到袖手旁观几个字,云帝的笔忽然顿住了,低垂的额发下,他的神色带着深深的悲伤无奈,更兼含着无比的锋利料峭之意,“听到他兵败的消息时,那个最想赶赴西海的人,是我。”
假如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担子,大可以孤身一人,仗剑天涯,随心所欲地做他想做的事。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要举国倾空,哪怕穷兵黩武,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扳回这一局来!
可是,看到刚从南北内战的泥潭中脱出来的雪国,好不容易进入安定时期;雪国上下,百万黎民都在期盼着这一任新的帝君,带给他们歌舞升平的岁月……
尽管那样的歌功颂德,入不了他的耳,可是偶然听到一星半点关于子民们对待战争的态度时,他知道,即便是他不怕流血牺牲,他的士兵们,也都不愿再打仗了。
他们每个人,都有家有室,有老父老母,娇妻弱子,渴望卸甲归天,百年承平。
这一切,仿佛无尽的丝线一样缠绕过来,束缚着他,使得他呼吸滞纳,无论如何发不出那道旨意。
尽管在他的承渊殿里,类似这样出兵的奏折,他写了成百上千道,每一道都力透纸背,每一道都光芒万丈,却又在积压成山之后,被他以一种心痛如死的姿态付之一炬。
“你所说的这些,”听了他的话,花易冷用一种难得一见的态度,表示了自己的宽容与理解,“我们都看在眼里……或许,你更愿意那个战死疆场的人,是自己吧?”
就像七年前一样,更愿意那个死在敌军阵营里的人,是自己——只要能减少那个人的伤痛。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愿意那么做的。
七年前,中军一役的时候,身为雪国祭司守护神的他们,不顾主帅命令,抛下一心寻死的湘纪公主,毅然前往杜宇城相助于他。
后来,后来……当那个在他们眼里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的主帅,在断肠崖前,抚着石碑上的字迹,望着万丈虚空,露出那样痛苦难耐的神色时——
他们知道,自己错了。
“从今往后,你们几个,可以不用再跟着我了……”当时他对他们这样说,带着无尽的疲惫与颓丧,一字一句,“就当我端木凌,今日已经死在这里了吧。”
“大人!”七伤见状大为惶恐,一齐跪下,神色凛冽道,“此番属下大错特错,愿自断一臂,以死谢罪!”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们七个,在其他地方皆是响当当的风云人物,就连对他这个主帅都很少下跪;他们之间,习惯了嬉笑怒骂,还是第一次以这样认真的口吻,请死命来求得他的原谅。
刷地一声,七柄刀剑齐声出鞘,却在青光一闪之后,齐刷刷落在地上。
“呵……”一击之下,打落他们挥刀断臂的兵刃,他望着这些忠肝义胆的死士,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神色苍白到了极点。
“你们是想要让我知道,我不止保护不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还喜欢滥施惩戒、屠戮自己的弟兄么?”
最心爱的女人……那是他唯一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前,坦言承认,自己心中对那个女子的定义。
“事到如今,什么也不必再说了,是我端木凌无能,统帅不了你们,去找一个新的明主吧。”冷冷掷下一言,随即转身离去,眼看这个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大人请留步!”所有人正在发怔之际,苏南忽然大喊了一声,长剑从地上跃入手中,他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猛地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在端木凌还来不及再次击落他手中长剑的时候。
“我等……从跟随在大人身边……那一刻开始,心中……便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看到大人您……”
“噤声。”他容色哀戚,几乎语不成句,闪电般出手封住对方的血脉,明明知道已经无济于事,却不惜耗费自己最后一点灵力,来为此人凝聚伤口。
苏南的最后一句话,终究没能够说出来,可是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换得这个人的回头,换得他不要舍弃这批宁死不侍二主的死士,他到底含笑而终。
——并非后来在雪谷的时候,端木盛怒之下对湘纪所言,他是故意纵容苏南死在自己眼前的。
他不是那种人,对待身边的人,他永远都做不到那样冷血无情。
回忆至此,就连花易冷这种无忧无虑之人,都不由得皱眉紧锁。
端木凌百忙之中,不经意一瞥,冷不防瞅见对方脸上,竟然露出一个罕见的忧虑深重的表情……他握笔的手指顿时僵了,嘴角抽了抽:“那个……易冷,这个严肃的表情,真的很不适合你。”
花易冷抓狂:“我在问你目前有何对策,你干嘛招我惹我,让我想一些不开心的事?!”
“我的对策……”他微微一笑,貌似胸中有丘壑,腹中隐雄兵,“就是没有对策。”
花易冷揩揩额际的汗:“……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就要动手了。”
这家伙之前已经砍烂了他的第七把龙椅,端木凌想想还真有些后怕,于是不动声色道:“换句话说,就是什么也不做,将计就计……只不过,还得你们几个好好配合我,演一场足够以假乱真的戏。”
“演戏?”花易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梁上跃下来,围着桌案上的卷宗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这方面我恐怕不行……不过,有一个人倒是很在行。”
岂料端木凌很不给面子道:“甭管行不行,谁也别想落下。”
花易冷正暗自郁闷时,一个风情万种了几千年的声音响了起来:“花花……”
“别说你见过我!”花易冷一听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声音,当即手脚发软,咬牙切齿地威胁他那个皇帝老大,“不然的话,有朝一日我见到湘纪公主,就把你的丑事一桩一桩都给抖搂出去!”
他自以为这个威胁很有效力,说话的同时已经足尖一点,身轻如燕般跃到了大梁之上,在横梁后面侧身躺下,就此藏进了黑漆漆的地方。
“御帝哥哥~~~你有没有看见花花?”诸葛次屁颠屁颠地一溜小跑过来。
他的这句话一落地,就感觉到整个大殿抖了一抖。
端木凌的嘴角二度抽了抽,“……你叫我什么?”
“御帝哥哥……”诸葛次一脸纯真无邪,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端木凌,那双眼睛里包含了无尽的情意。
由于横梁之上藏着某不明飞行物的原因,整个大殿,再次抖了一抖。
这一次,确认自己不是幻听,端木凌低头攥着自己心口的衣襟,陷入了无言的挣扎中……
“御帝哥哥你怎么啦?”诸葛次一见对方那副样子,顿时惊慌失措,芳心乱跳,欲扑欲上,三寸金莲就要移步上前……
饱受摧残的云帝,赶紧竖起手掌,冲着对方做了个危险止步的手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只要你从今往后不这样叫我,我就能多活几年。”
某次泫然欲泣:“不叫就不叫,谁稀罕呀。”说着转了个背,生龙活虎地环顾四周,一边警惕地撅着鼻子到处嗅气味:“……我怎么好像闻到了……花花的味道?”
端木凌再次攥着自己心口的衣襟,艰难地道:“花……他有味道么?”
“你不懂。”诸葛次挥挥手,不屑一顾地解释道,“我跟他的感情不是白搭的,只要他一现身,就算在百里之外,我也能嗅出他浓重的闷骚味来……”
端木凌差点以为,他要说能嗅出风尘味来……
大殿之上,忽然传来某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老大,你也太不在注重卫生工作了,”诸葛次环抱双臂,一本指导工作的正经态度道,“皇宫大院里这么多老鼠磨牙,也不想个法子灭一灭。”
端木凌第三次攥着自己心口的衣襟……
“我记得……”诸葛次嗖地一声,如离弦之箭一样窜了过来,两手搭在桌子上,眼睛里放出两道电光,“花花一大早就来找你了,应该没那么快离开吧?老大,难道你不想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怎么会?”端木凌坐在案后,一手鬼马神功地批改着堆积日久的奏折,一手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只有自己才看得清的端式草书,脸不红心不跳道,“我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你……易冷在上梁之前跟我说,让我告诉你没见过他——你是怎么知道事实真相的?”
诸葛次一听,真好比雄鹰发现了猎物一般,两道亮如妖鬼的目光顿时以一个微妙上仰的角度利箭般射了出去,刹那间穿透了重重横梁、跨越了缕缕黑暗、浓缩了时间跟空间、久旱逢甘霖般……径直落到了花易冷面前:“花花……是这样的吗?”
花易冷本来正在幸灾乐祸:看来这诸葛次是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老大身上……谁知,忽然一个晴天霹雳,提醒了他一个极端明显的事实:这辈子遇见诸葛次,注定了他生不逢时命途多舛。
他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两眼一抹黑,从横梁上跌了下去,再次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