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
“继续!”
青洛闻言,便又催动几分,后羿之箭破开身体钉入他的四肢百骸,艳丽的鲜血此刻已完全止不住,周围怨灵嗅到灵力的芬芳,不要命地从天心转轮逃逸而出,纷纷欲要啖噬他的灵体,群魔乱舞,仿佛末日一般的景象。
金靖夕看着这个生平与之亦敌亦友之人,眼神悲悯而叹服。在此之前,在神祭塔的第十七层见到羽湘纪的那一刻,谁又知道,他的心里实是难过得想要掐死于她,只是这多年来,他早已学会了完美地掩饰,方能镇住自己最真实的心意,还能说出那样云淡风轻的一番话来。
放眼命运的坎坷颠簸,他情愿此生此后,再也不要纠结于那般,他从前是身不由己,如今也是身不由己,若要重来一遍,谁也不愿选择那样的人生。
他从头至尾输得彻底,只是,他又输得心服口服!
这个世上,的确无人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对手,他才是那个真正蔑视满堂神佛,能救世也能灭世之人。
“现在呢,还要继续吗?”青洛低低相询。
宁歌尘的嘴里疯狂涌出血来,容色迅速枯败下去,嘴角边却含着一丝倔强的笑意,眼底折射出末日的辉彩,咬牙笃定地道:“继续!”
最后一箭,噗地一声,钉入了他的咽喉,滚烫的鲜血淌下,顺着脖颈蜿蜒流到了衣服上,雪白的衣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染得乌七八糟,与此同时,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就连痛苦呻吟的声音都已被生生掐灭。
后羿之箭每钉入一分,他整个人就痛苦一千万倍,直到这六支箭彻底穿透他的整个身体,贯穿到身后的天心转轮之上,天心魔玉疯狂吸足了他的血,就像一个贪婪的魔鬼。
血腥味充斥在空气里,羽湘纪抬头看到他的瞬间,忽然掩面惊呼一声,直奔祭台而去,只是这祭台高达万丈,更兼沿途遍布着邪灵毒瘴,又岂是她轻易上得了的,只是想不到,她这一挣竟是用尽了全力,端木凌一时再也拉不住她。
“歌尘!……歌尘!”嘴里疯狂喊着他的名字,在这方岩壁上攀援,手脚落处几乎全是荆棘倒刺,她的手脚很快便是鲜血淋漓,脸上全是斑驳零乱的泪水,却毫无止步的意思,将羡月剑插在岩壁之内,就像一个神魂尽丧的玩偶,顽强而悲哀地向祭台上攀去。
端木凌望着这个女子的举动,他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她这般摸样,被周围的倒刺所勾,她的衣衫破碎,发丝在风中凌乱开来,面对周身隐隐浮动的怨灵的耻笑,却是一心扑在祭台上那个男人身上,那一刻,她的魂仿佛已经死了,只余下一具空壳,在继续着未完的执念。
他原本不希望她上那方祭台,却终于于心不忍,一掠而上,带起她凌空飞起,一齐落了上去,彼时那个血祭已经到了尽头。
羽湘纪脚一点地,便疯狂推开众人冲了上去,她怔怔的望着眼前这个她恨了一生爱了一世的男人,后羿之箭已然在他身体内消失无踪,血也一点一滴地流尽,看到他在她面前第一次露出那种死灰般颓唐的神色,宛如被重锤击中心脏,此刻她的心底,充斥的全是山呼海啸般的激烈疼痛,她几乎是忘了周遭所有的人,上前一步紧紧抱住他,浑身剧烈颤抖,仿佛整个人的灵魂都已被掏空。
“歌尘。”她喃喃唤着他,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激怆。
将自己的脸紧紧地贴在他的脸上,这么大的人了,竟然在这一刻放声大哭,哭得像个孩子般,哭着哭着,一口鲜血呕了出来,脸上竟又浮现一个笑来。
“你这个傻子……你这个傻子。”她泪如雨下,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然而他却已然开不了口,只是这样带着淡淡笑意地望着她,无声无息,任由她的泪砸落到自己身上,他想要抬手替她擦掉,然而被禁锢的四肢,连动一下都是枉然。
周围是一片死境般的静穆,只是这又与她何干呢?她的世界俨然彻底沉寂了下去,抱着这个男人逐渐冰冷的身体,她的喉咙里,胸肺间,充斥的全是碎冰碴一般尖锐的东西。
“锵”地一声,金靖夕的最后一剑,彻底封住了那方血祭祭台,天心魔玉缓缓下沉之际,整个地底归墟剧烈地晃了一晃,天花板上的巨石裂开了一道又一道黑色裂缝,宛如上古神祇睁开的一只又一只眼睛。
只是此刻,那些神祇想必也是笑着的吧,神祭塔倾,归墟长寂。
在他劈出那一剑之后,宁歌尘仿佛受到牵引,整具身体变得支离破碎,羽湘纪猛然抬起头来,怔怔地一眼直盯金靖夕,那样激烈的眼神,刺得他心里一痛,却是解释不出一个字来。
“住手。”她紧紧地揽着怀里的人,口中吐出微弱的两个字,说得极轻极轻,仿佛是怕打扰了他的休憩,只是眼神迅速空洞了下去。
“很痛吧?歌尘?”她问他,他却是一言不发,嘴角溢开丝丝缕缕的鲜血,眼底依旧是温柔的笑意,她忽然低首将一个炙热的吻压到他的唇上,痛你就喊出来吧,痛你就让我感觉到吧!大量的鲜血涌出,有些被她吞了下去,还有一些在他的痛苦挣扎下从嘴角流了出来,艳丽而诡异,泛着旖旎的柔情。
他的眼底却是仍在微笑,一定是感觉到了她的心意吧,她抬头之际,冲他同样露出一个绝世奕丽的笑容,洗尽铅华呈素姿,却是如此的痛彻心扉。
“塔要倾了,快跟我走!”端木凌上前一把拽住她,她却是一动不动,既不挣扎也没有丝毫要离开的意思。
“羽湘纪!你忘了你进塔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事了吗?!”
面对他那样凛冽的颜色,她仍是一副茫然痛苦的模样,直到目光抖落到怀里无声无息躺着的那个人身上,双肩剧烈一震,这才突然恍悟过来,却是凌乱颤抖的语气:“师兄啊,你饶了我吧,我现在心里好痛,哪儿也不想去,就让我在这儿好好陪他一阵吧……出发来到归墟之前,他对我说打完这一场仗,他就再不是什么金曌的皇帝,也不做什么天下霸主了,那都是累人的东西,他情愿带我远离那个纷乱的朝堂,两人过与世隔绝的日子,浪迹天涯也好,隐居塞外也好,我都答应好了的,我都没有反悔,他怎么能言而无信呢?”
“他啊,一世英雄,怎么能唯独对一个小女子食言呢?”
端木凌拉着她的手缓缓松开,他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女子,随着那个人的死亡,俨然已经心魂尽丧,如今已是多说无益。
就在这时,殿内忽然传来烟水寒等人声音,他们西海一行人已在最后关头赶到,将魂灯等物带了过来,只要启动一个结界,便能将被困于此地的冥灵送出那般炼狱空间,且更为神奇的是,凡是从魂灯中过的人,都将获得新的实体,只是这魂灯百年内只能发挥出一次作用,且一次只能救一人。
地底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比一声宏大的裂响,巨石化为碎屑纷纷倾塌下来,已是天崩地坼,怨灵怒吼之声此起彼伏,仿佛在不甘心就此埋于不见天日的地底,正欲破印而出。只是,此刻借了天心魔玉的力量,加之大胤雪山之神赐予宁歌尘的那种神鬼莫测的力量,无论是谁,都已没有那样强悍的力量冲开这重重封印。
甚至就连倾天魔,都被禁锢在这方祭台之上,在天心魔玉沉下的那一刻,身形如积雪般融散开来,很快便化作了一片浮光暗影,接下来,五百年,一千年,也许更久,他的力量被压制住,都将陷入一种暂歇的平寂之中,只是力量不会凭空产生,更不会凭空被消灭掉。
魔就是魔,就算形体消散,但是属于它的五行力量,却无论多久都不会消失。只不过再度乱世之际,这个家伙一定又会换了一副新的模样,在此期间,这个天下到底是从魔域中解脱出来,能够安定很长一段时期。
“归墟长寂。”想到此前种种,金靖夕不禁失神良久,直到祭塔将倾,方定了定神,目光扫到死去的彻帝身上,渐渐落到那个女子身上,他到底放下所有的尊严,将自己染血的手伸到她的面前,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便已猜出是谁,嘴里无声地吐出三个字,看出来了是哪三个字,他浑身一震,一种无与伦比的窒息感蔓延开来。
她说,对不起。
他想他已经明白,她的选择是谁,若是换了从前,也许他会不顾一切地将她打晕,不管死活拖出这方魔域,只是此时此刻,两人的生命里都已出现了太长时间的空白,就好像被拗断的岩层,他竟已看不懂她。
而她,更是从他这么多年的举止之中,嗅到了一丝丝阴谋的味道,直到今天方才如梦初醒,那个跟她做过萍水夫妻的男人,终究是以天下为盘棋,以众生为棋子,赢了整个天下,也算计了整个天下。
借了魂灯,他自可复生,自可稳坐高堂。金曌的朝堂之上,放眼望去,从禁军统领至丞相至贵妃,尽是他的旧部下,更兼无数深埋的暗桩,那些人都在苦苦等待他归来。
更不用说,也许一开始的盟约中,宁歌尘便已决定将这个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天下拱手相让,他要的不是寂寥的皇位,而只是她一人而已,在此之前,他早已留下退位诏书,并且指定了继承人是谁。
“魂灯只容一人,我当在此陪他,今后的日子里,没有湘儿……还望你好生保重。”她头也不抬,秀发垂落下来,脸上血色尽失,带了丝凄异的婉丽。
“我懂了。”所以,此刻的金靖夕,才能继续那样云淡风轻地说话。
他是那个在她面前,永远保持着淡定微笑之人,从没有激烈的爱恨,也正因如此,不管背地里得知他为自己付出得再多,她甚至都会有一种遥远的感觉,心里会有一个声音反复纳闷:真的是这样吗?
如今都已是死过一次的人,百年浮厝,并非从前那般看不开,该如何,便如何吧。正如竭泽一役前夕,他对她说过的那一番话,他不会死的,她便深深记住了这一点,一直怀着这最后一丝希望的火种在苦苦等待他归来,只是想不到,最后掐灭她那丝火种之人,竟也是他!
好比筵席终将散场,憧憧人影正在一个接一个离去,烟水寒等人只需金靖夕一言,自是马不停蹄地撤退了去,只是临走之际,他抬头望着祭台上的那个女子,眼里含了淡淡的惋惜之意。
这个女子是多么幸运,她永不知道,自家主子有多爱她;同时,她又是多么不幸,她最爱的那一个,保持着最佳姿态,已经永远地死去了,前有青洛,后有宁歌尘。
在此期间,青洛的魂一直都在静静地注视着她,只是她看不见摸不着,随着宁歌尘的死亡,那个跟他一命相连的灵魂,便也逐渐散去,他的目光没有温度,永远都是清淡如水的,所以羽湘纪永远不知道,这一刻青洛的手指甚至抚过她的脸颊。
“歌尘!歌尘!”这时,那个女子忽然震恐地大喊起来,颊上泪痕未干,眼底的神色却是现出一个破碎的痕迹,原来她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个人,随着最后一点生机的散尽,正一点一点地消散开来,就这样在她眼前,化作了浮光泡影。
端木凌一直在旁看着她,眼底寂寥,这一场神祭塔倾,又何尝不是他们人生中的一场倾天劫难?只是斯人已逝,要如何才能不漏痕迹地掩饰各自的创伤?
当神已无力,那便是魔渡众生。想必宁歌尘当初也没有想到,会有如今这般局面吧?原来呀,浮生辗转,她最爱的,果然还是他啊。
折一世年华,我为你倾尽这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