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帅大营的毡布用的是密不透风的料子,帐内燃放着火炉,往四周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气,烘烤得人昏昏欲睡。
金靖夕跟她分宾主的位置列坐,侍从早已奉上珍馐果盘跟炙热的醴酒,还特别给湘纪备了一个紫金小手炉,拢在袖中只觉懒洋洋的,浑身熨帖舒服。
“阁下认为,你们此行灭得了雪国么?”湘纪先向对方表明了自己的身份,紧接着便开门见山,把利害关系挑明了说。
从金靖夕的表情上看来,似乎并没有对她一个敌国公主半夜三更跑到自己营帐来感到有所惊讶,这家伙就像一块针戳不进的铁板,旁人休想摸懂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雪国半壁江山已失,半壁江山濒临崩溃,如何不能破?”褪了狐裘终究有些寒意,金靖夕深知以自己的病体,不能只要风度不要温度,于是优雅取过架上披风,很快地穿上了。他那个不动声色的动作看在湘纪眼里,无端地增添了些暧昧气氛。
不过,现在可不是玩暧昧的时候,湘纪据理力争道:“不,你们破不了,或者说,你们皇家子弟破不了。就算雪国真灭了,那也是人家龚家上下的功劳,金曌皇家又能沾多少光呢?我雪国千秋基业被毁,自然遗恨无穷,但恐怕金曌也是岌岌可危了,谁知道几年后金曌会不会改为龚曌呢?”
金靖夕愣了一愣,忽然失笑道:“姑娘此言未免危言耸听了,在金曌这片土地上,终究还是姓金的多些,他龚家一旦有所异动,下场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湘纪明知道他在跟自己打马虎眼,却又不好发作,只冷冷地说:“如此说来,七王倒是一条心的,实在可敬可叹。可我还是想要提醒熙王,莫忘了官渡之难,上任明熙王半生戎马,战功赫赫,宽宏德劭,却不能安享晚年,这是何故?——君王猜忌,兄弟嫌隙,最终在官渡遇阻,身死人手罢了。”
湘纪言及此处,忍不住轻轻一喟,也不看金靖夕是何脸色,继续趁热打铁道:“现在公子的功劳不亚于乃父,定淮阴之都,平冀州之难,擒西海之贼,引南渡之军……当今陛下虽能,焉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难免受奸人蒙蔽,再做出官渡之难的蠢事来,否则何以让外戚专权,祭司犯上作乱?更兼其他各路王爷何等老奸巨猾,难道真能像表面上那样做到风平浪静吗?如果是,那么为何熙王在前方开拓疆土,却有人在背后放火烧屋呢?”
纵火一事,指的是金靖夕应诏出征不久,封地楚河一脉竟遭到了夏王的趁火打劫,金靖夕大为震怒,已昭告天下,灭掉雪国之后,第一个要对夏王用兵。
“其实,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我信熙王心里,比我有着更加深刻的体会。自古功高震主之人,如若不能马革裹尸,自然而然会遭到众人嫉恨,也许功成名就之日,便是身死人手之时。”湘纪说得神采飞扬,言辞犀利,字字见血。
“但是,假如雪国存在的话,留着这个巨大的祸患,其他人就不敢对你生有异心,因为那些人都还得仰仗你……自保无虞之后,熙王可利用这段时间厉兵秣马,逐步壮大自己的力量,直到拥有对各部藩王能够一举击溃的力量。到那时,你可再自行来收拾苟延残喘的雪国……”
“卧薪尝胆的故事,我不是没有听过,你雪国莫不是也想学学?”明熙王一再陷入沉默之中,眉宇深锁,这时忽然有些乖戾地问道。
“卧薪尝胆?雪国人生性柔弱,不足有那样的雄心壮志……我们只是想要活着罢了,好好活着,儿孙满堂。——熙王,还请向我们雪国伸出援手。”湘纪说着已是泪眼朦胧,起身走到明熙王面前盈盈一拜,诚恳而坚定地道,“自此雪国上下数百万生灵,都将感激您的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姑娘果然伶牙俐齿,在下自愧不如。”金靖夕露出了一个干净彻底的笑容,可是这样的笑容放在此时,却无端地讽刺起来,“恩德二字,不足以打动我。”
湘纪无奈轻叹,果然,这个人并非沽名钓誉之辈,心机城府,实在不容小觑。
“姑娘还请起吧,你一个堂堂公主,虽然彼时落了难,对我这样老是跪着,我看着还真不习惯。”
湘纪回座,低头暗想了一番,忽然贼兮兮地笑了起来,这个笑容让人不明所以,仿佛酝酿着一个更深的阴谋,让金靖夕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理说她在自己这里吃了闭门羹,应该垂头丧气或者恼羞成怒才对,可她竟然还笑得出来,实在也称得上异数。
——要说不是异数,像她这样娇滴滴的公主,就应该养在深闺之中,直到国毁庙亡,要么白绫上吊,要么鸩酒一杯,从此香消玉殒。
可是这个人却不同,她居然敢临阵会敌,甚至与敌军主帅把盏相谈,针锋相对地提出自己的主张,明明已经箭在弦上,她却劝他罢兵……光是这样的勇气跟智慧,就非一般人能比,大丈夫尚且汗颜,更别提那些小女子了。
金靖夕想到此处,看她的眼光,也就不禁带了几分欣赏之意。
“如此,”湘纪沉默半晌,蓦然抬起头来,眸光灼灼地逼视着金靖夕,一字一句,“我愿倾国以聘。”
冷不防听到一个小女子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怎么说呢?大逆不道?金靖夕一口酒水刚刚入口,当即喷了出来。
“你……”他直指着湘纪,蓦然大笑起来,这阵笑似乎怎么也止不住,虽然引发了剧烈的咳嗽,却是前所未有的痛快淋漓。
彼时的他,完全收敛了身为七王之首的威仪,显现出一个少年真正该有的神韵来,双颊上染上比女子还要艳丽三分的嫣色,这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在咳嗽中旧疾隐隐有发作的迹象,不禁泛起了病态的潮红。
“有那么好笑么?”湘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道,“我说得都是真的,只要你肯相帮,那么雪国脱困之后,我自愿嫁给你,而且我的国家子民,都愿臣服在你的脚下,奉你为万世之君……这样的筹码,莫非还不足以打动你?”
即便在说着“我自愿嫁给你”这样的话,她都没有丝毫犹豫……还能再犹豫什么呢?救青洛要紧,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数百万雪国子民要紧。
金靖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默半晌,忽然叹道:“你可知,以前从来没有人敢跟我说这样的话?”
湘纪点点头,面有愧色道:“我知道这样难为了你,让你独树一帜,必将为天下人敌……”
“你错了。”金靖夕的眼神悠远起来,唇角浮起旁人看不懂的深沉笑意,“天下人敌?一个小小的金曌,根本不足以称天下。”
湘纪心中莫名一震,仿佛窥见了对方野心的冰山一角。
也是,凭着这个人的天纵之才,怎会甘心永远做一个小小的藩王,屈居在那些不学无术的所谓皇室贵胄之下?
以他的手段跟谋略,父仇不忘,将来必为摧垮其他各藩的毁灭性力量……如此看来,她此计究竟是不是引狼入室,到底还是个未知数。
湘纪正莫名失神地摩挲着手中的酒盏,不料金靖夕也端着一杯酒走下主位,风度翩翩地走到她的面前,俯身对着她的酒盏轻轻一碰,意味不明地笑道:“承蒙公主所聘,在下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