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正在一座冰雕玉砌的亭子里静坐看天的金靖夕,看到太妃娘娘踏云一样从冰雪砌成的园子里飞奔了过来,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走到亭前几乎摔倒。
眼疾手快的金靖夕来不及看他母亲的笑柄,一个闪身过去稳住了对方的身形,将她掺入亭中落座,再嘱了一个小童奉上热茶。
“唉,老了老了,不中用啦。”太妃忍不住一脸郁闷地叹息,眼底流露出对少女时代的渴慕跟怀念,“想当年老娘青春少艾,英姿飒爽,人送‘万人敌’称号,三军之中谁不仰仗?就连你老爹,那也是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还记得长平一战,敌人已经杀到帐门口来了,你爹正好被几件别的紧急军情缠得脱不开身,他在军中批改奏章,你娘我就在帐门外独挑三百大汉,没人过得了我的肩!……”
金靖夕知道他老娘又要开始滔滔不绝地大谈特谈自己当年的英雄事迹,立即抚额作无法可想状。
可是陡遇太妃两道饱含热情的目光,又不好意思不振作精神去听,但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因为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他凡是在家的时间,基本上每天都要听上几十遍,早就能从头至尾倒背如流了。
他只好正襟危坐,表面上装得滴水不漏,实则已经神游天外。
“靖儿,想什么呢?”太妃看穿了儿子的小花招,很不高兴地板着脸道,“心不在焉的样子,别以为老娘没看出来,你个臭小子太不给我面子了!”四下无人时,姜敏昭很少在自己长子面前摆“太妃”的谱,更多的时候像个无话不谈的朋友,常常露出自己不羁的性情。这莽撞太妃甚至自称老娘,被外人听到还不知道要笑掉多少大牙。
“我在想,”金靖夕微微失神道,“这些年来我为了不让端木凌找到她,费尽心机才把这处雪谷瞒住,一遮掩就遮了六年之久,也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你还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啊!”太妃在儿子的脸颊上愠怒地捏了一把,叉着腰大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让外人打扰是为了全心全意给她治伤,假如没有那完全清静的六年,她早就不知道已经死在哪里了。再说了端木凌不过是她师兄,而你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自古夫大如天,做夫君的不想看到自己的妻子跟别的男人纠缠不清,因此略施了些手段,有什么好奇怪的?”
“师兄是很重要的。”金靖夕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睫羽低垂,仿佛感到了某种疲惫,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八角亭外,天空下起了飘飘摇摇的瑞雪,瑞雪兆丰年,春节将至,一切都洗尽了秋冬的萧瑟,显出一种大气磅礴来。
可是他的内心,或者说他这副天生不堪的躯体,却是冰冷的,一种隐隐约约的寒意萦绕在心尖。
“对了母妃,你刚才跟她说了些什么,孩儿很想知道。”他到底是有些不放心的,只因跟自己的母亲素来亲近,倒也直说无妨。
他在不自觉间喝了少许热酽酽的茶水,茶是上等名茶,新近从西海那边传过来的,徐瑞星说有御寒奇效。可是那个长得跟裹脚布一样的名字,他却没有留心记住,只知道开头两字是“阿莫”,结尾两字是“神喇”,中间省略二十几个毫无章法的字,翻译后大意是“落月瑶影”。
西海那边的地域语言与中原地带迥然不同,拗口的文字读来常常令人捧腹。
“我就知道你会开口的!”太妃狠狠地横了他一眼,激动地道,“我跟她说什么?我能跟她说什么?我跟她有什么好说的?!我虽看在你的面上接受了她,心里不一定喜欢她!你该记得,中军一役之后,神人庞天师走到那辆囚车边,面对周围尸骸遍地的战场,仅仅说了一句话:此女以杀止杀,终将堕入魔道!”
“庞天师的预言向来很准的,我不信命,可是我怕,是真的怕啊!我能容忍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终将天人背弃的魔女已经很不错了,你还指望我的内心像表面上那样喜欢她吗?”
“母妃,别跟我提那个发神经的道士,我看不惯他。”金靖夕的眼眸陡然一冷,慢悠悠地开口,“所谓的劫数,是自身懦弱无能的体现,我命由我不由天。假如真要看天的眼色行事,那么早在二十几年前,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该一命呜呼了。”
“为了让明熙王绝后,有人三番五次潜入到王府里下毒,可是无论哪种毒有多新奇,每次都被府里的太医试出来了,这才屡屡化险为夷,你敢说这是天意吗?如果不是有备无患,天意顶个什么用?”
“我五岁那年,不慎被奸人所害,身中奇毒,身体越来越差,可是却找不出个中缘由,多少太医束手无策,眼看着就快要死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离忧仙人忽然拿着一纸诉书找上门来,说我替他打赢了这场官司就帮我治病,呵……”金靖夕第一次露出那样的笑容,蕴含了太多深意的笑容,显得天神般耀眼夺目,“没想到,小小年纪的我竟然赢了,通过了离忧仙人的考验跟刁难,他不止替我解了奇毒,而且破例收我为徒。孩儿有今天这般本事,先靠的是自己,后来全拜师父所赐,压根就不是什么天意做主!”
后来他十五岁的时候,下山之前师父又给下达了一次天命,说他这辈子注定孤独终老,命中死格唯有一人能解,可是那个为他解格之人,却是他无论如何挽留不住的。
师父教他如何打开窥测天机的水镜,可惜当时的他能力尚且不足,只能看到水镜中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就在他快要看清时,水镜忽然又变得支离破碎了。
往后多年,他每每在梦魇中见到那般荒唐的景象,有一个女子正在天空中下坠,看不清颜色的裙裾像浮云一般飘荡开来,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可是他知道,她一定很美……
直到那一天——看到她从断肠崖上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那一瞬间,他才终于明白……金靖夕叹了口气,再次闭了一下眼睛,细细回忆起那一幕,仿佛有些痛苦。
——他终于明白,原来那个人,是她。
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他的唇角镌刻着莫名萧索的笑意,从那种梦呓般的情境中挣脱开来,变得干脆利索,又恢复了那个仅属于明熙王的云淡清风的模样。
相遇本就太迟,奈何她已生无所恋。
虽然他现在花了足够的时间陪她,可是终有一天,这些记忆终究不过是心湖上的幻影罢了。
他知道,所谓镜花水月,亦不过如此,当那个让她刻骨铭心之人重新来到身边时,她会毫不犹豫离开他的。
只是……只是,人生如果没有期待,该如何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