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成应诺而退后,宁歌尘回头对看了一天戏的魏烟雨道:“皇后,别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念在七年之情的份上,你好自为之吧。”
魏烟雨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忽然咧嘴一笑,诡异地道:“你当然不敢惩罚我,否则,你拿什么跟盟主交代?”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宁歌尘面若凝霜道,“你觉得,如果我要你的命,他会宁可得罪我而一意孤行地保你吗?”
魏烟雨面色陡然惨白,张了张嘴,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显然,宁歌尘说得是对的,他仅仅用简单的一句话,便轻松如意地打破了她骄傲的屏障。
七年前,她便看不懂这个男人,更别提现在了。那时候太子被俘,她随之被掳到了乱军之中,因为担心敌人见色心起,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
说起来还得感谢龚培,是那只老狐狸为了巴结宁歌尘,才把她这个女俘虏送到宁歌尘的营帐里。
真是可惜啊,宁歌尘从来不用正眼看她,无论她在他面前表现得如何风骚妩媚,在宁歌尘眼里就跟一座石像一样,起不了任何多余的作用。
七年前中军决战之际,宁歌尘挥师北上,她偷偷留了下来,她带着最后一丝窃喜跟矜持,以为宁歌尘会发现她的存在,从而知道自己对他的意义,甚至回头寻找“失踪”的她。
可是,他压根没有,他在京城雷厉风行地平他的三王之乱,完全把她抛到了脑后。
在他心里,她是雕像,是浮云,是可以烟消云散的东西。以至于她后来历尽千难万险,努力与他站到同一个台阶之上,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变成心狠手辣、心性坚忍的皇后,却还是没有得到他的青睐。
她穷其一生,也没能知道他的眼光究竟放在哪里。
一晃七年过去了,青洛的影子在她的心里逐渐淡去,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渐渐成了她内心深处的唯一依靠,深入骨髓地驻扎下来。
从她接受鬼渊盟主的任务与之合作的那一天开始,前尘往事苍白下去,她几乎忘了自己是雪国前太子妃,只记得自己是一个痴心绝恋着宁歌尘的女子。
她对他的眷恋一天比一天地强烈而深刻,以至于她并不觉得宫廷生活有那么难熬,相反,这七年成了她记忆里唯一生动美好的回忆。
“皇后,我奉劝你听好了,以后不要肆意妄为。”宁歌尘永远都不会想到她的感受,对他而言,在乎的就算拿命也要守住,而不在乎的就是不在乎的,他连最起码的暧昧都不会给。
这一刻他的表情残忍而又纯洁,“否则我难保有一天就对你失去了耐心,你知道后果的。”
魏烟雨凄然一笑,没有再多作停留,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这个刑室,心底里却有一个声音正在山呼海啸:“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后悔终生!后悔得想死!”
打发了那个麻烦的皇后,还轮不到宁歌尘稍作休憩,隔壁的一间牢房里,忽然传出来一个女子无意识的尖叫之声,祭司身形一晃,人已经抢步过去。
狭窄阴暗的房间里,气息沉闷,令人呼吸陡然不快。
那个苍白如死的少女,正神色安静地平躺在一块冰冷的青石之上,沧溟女祭正手握纯银法器,用纯净的念力召唤着食人藤脱离,助她一一解除禁锢。
手腕脚踝上的已经去除得差不多了,可是不管用尽了什么办法,缠绕在湘纪心尖的那一缕,灵蛇般盘根错节,藤蔓泛着隐隐的血色,却死活不肯松开触须。
而且,随着沧溟女祭手上召唤力量的加剧,转而缚得更紧,刺破血肉之躯,牢牢地扎根在湘纪的心口,贪婪地汲取着人心头的活血。
“沧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宁歌尘有些悲伤地道,“属于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属于我的时间也不多了,为今之计……”
“不行!”还没有听到对方说出口,沧溟女祭突然转过脸来,面色铁青地冲宁歌尘大喊道,“听到别人说你是贱民,你就真的不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了吗?!——记住,你的身份比任何人都要高贵得多!那些不长眼睛的家伙,就该像蝼蚁一样匍匐在你的脚下,称奴称婢……”
“现在哪还有心情管这些。”宁歌尘挥手打断她,不禁微微苦笑,漆黑的眸中,闪烁着神鬼莫测的光芒,耀耀生辉,“事到如今没别的办法了,你多拖延一秒,就等于是把我跟她往危险的境地推进一分……”
“女祭,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婆婆妈妈了……来吧!干脆点。”话未落音,他已经举刀直戳自己心尖,心头热血刷地涌了出来,祭司面不改色,将自己浸透了灵力的鲜血滴在青石四周,形成一个符咒的形式。
他自己则坐在弥留之际的女子身边,从青石上抱起昏迷不醒的她,瘦削的手指扣在她的背后,将其紧紧地拥进自己怀里。
“湘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是谁么?”宁歌尘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无止境地安静跟温柔,丝毫不忌自己正在走近死神,“你不是一直在问我,为什么我会对仙乐门的事一清二楚吗?为什么我会拥有跟你在一起的记忆?为什么我会……记得你?为什么,我会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宁可自己死掉,也要让你活下来……那好,我告诉你。”
他用一种让人心碎的表情,笃定地在她耳边道:“我是青洛,更是宁歌尘。”
看到他那样的表情,一旁的沧溟女祭露出了悲悯世人的表情,静静地看着眼前一幕,宛如神祇。
在她的法器催促下,原本缠绕着湘纪心肺的食人藤,逐渐发生了诡异的转移,以一种疯狂骇目的速度纷纷向宁歌尘身上转移过去,尖利的根须刺破他的胸膛,不断吞噬着祭司大人充满灵性的身体。
——的确,相比一个快要死去的弱女子,那些挑三拣四的食人藤,更愿意品尝祭司大人充满灵力的心头热血。再加上咒术的控制跟沧溟女祭的诱导,稍顷之后,食人藤便从湘纪身上去除得干干净净,全部转移到了宁歌尘身上。
更加诡异的是,居然从宁歌尘的心脏部位消失了,从表面看来,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它们像个嗜血的魔鬼,已经住进了他心里,时时刻刻盘踞着,使得他不得安宁。
“无论是谁……”他抱着怀里的女子,低头用一种恍惚的神色,指着自己的心口道,“这里,一定是在乎你的。”
七年前,他用足以诛神杀魔的后羿之箭,一箭激射,就这样俘虏了雪太子。——这么多年来,能够让他出手的人,真是少之又少;能够让他出箭之人,更是凤毛麟角。
他用后羿之箭杀的,都是一些冠绝天下的宗师级人物,他杀他们,是为了趁机吞噬对方的力量。
因为后羿之箭出手的瞬间,会获得对方一部分功力,但同时也会获得对方一部分记忆。
这也是他在武学上的修为日臻化境的原因,一般人都有一个极限,练到某种程度就再也难以跨进半分,但是他不会,永远不会。
他靠得就是后羿之箭邪恶的吞噬力量,永无止境地进步着。
一般说来,他可以自己毫不费力地消弭掉,那种种对他而言荒唐的记忆。
可是青洛这个仙乐门天才的功力实在太强了,他带来的种种记忆也一直盘踞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无法消散。
随着青洛的死亡,那些记忆仿佛附着灵魂一般重新活了过来……原来啊,青洛是宁可自己灰飞烟灭,也要借自己的这双眼睛,将她终生守护。
这是他一辈子无法企及的梦想,那么遥远,同时又那么奢侈。
于是,他用青洛的这双眼睛,记起了卅古塔顶那个寂寞看天的少女;记起了他们俩在上元灯节手牵手在大街上奔跑的场景;记起了两人肩并肩看得那一场场烟花乱离;记起了雪地里舞剑少女醉人的温柔笑靥;记起了战火纷飞中她倚剑而战的绝世风姿;
记起了她被端木凌从战场上强行带走之际,流着泪说,我会带着千军万马回来救你的模样;
记起了他死后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并以仙乐门第十四剑诀的舞者之姿独战三军的场景!记起了她在断肠崖前一跃而下时,那惊艳天地神佛的一幕……他等了她七年,才等到一个被她怨恨的结局。
“我是我自己啊……”宁歌尘在她耳边的话,越来越微弱了下去,却仍旧很偏执地重复着,一丝也不肯松懈,“青洛他凭什么支配我?——我,只是我自己罢了。”
他忽然又笑了起来,露出一个璀璨无比的笑靥,缓缓放下怀中女子,头也不回地对沧溟女祭道:“我们走吧,她已经没事了,接下来自会有人前来守候。”
“去哪儿?”沧溟女祭略有不解。
“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大胤雪山的记塔,那个属于我的地方。”宁歌尘走出牢门的刹那,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回身走到湘纪身边,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随着念力的催动,稍顷之后,她脸上那些崭新的血痕统统消失无踪了。
“呃……”沧溟女祭看到宁歌尘那般的举止,不禁大为愕然,眉头深锁,“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没什么好犹豫的,横竖是一死。”仿佛知道女祭心中在想些什么,宁歌尘用一种淡漠到了极点的语气道,“说到底是个女孩子,我总不能让她一觉醒来看到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继而怨天尤人吧?”
祭司大人的语气里,竟然是带着些许戏谑笑意的。
“真是不知死活!”沧溟女祭大惊之下面有愠色,眉目间忧色更甚,“你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心血跟灵力,现在更是为了浅薄的容貌而徒费自己最后的心神……遭此一劫,今后只怕再练二三十年,也恐难恢复如前了。”
“有什么要紧?”宁歌尘已经毫不犹豫地走了开去,这一次他是真的再也没有回头。
沧溟望着他的背影,身形一晃,已经鬼魅般追了上去,与之并驾齐驱,好奇地询问:“做这么多,她却毫不知情,你真的甘心吗?”
“我只希望,”转瞬之间,二人已经走到外界,宁歌尘抬头看了看天,万里无云的苍穹,总是如此悲悯无情,轻声,“在我有生之年,做几件自己回想起来,能够感到开心的事。”
仅仅是,这么简单而已。不需要牵手拥抱亲吻,他只是希望,在她心里买一个真实的宁歌尘的影子,而不是与任何一个死人相关。
而不是,跟那个死人挂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