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当那个状如咸蛋黄般的太阳掉落到西山那一边的时候,风就从炙热变得清凉,夜就来了。太阳一落山,道地角落里的夜来香就绽开了淡红的花瓣,淡淡的香味溢满了整个小小的天井。
小小的窗子缝隙,透出一闪一闪跳动着昏暗的光,那是小小的一盏煤油灯所发出的光。闪烁的灯火下,是亲嬷嬷在赶做姜汁糖,大大一口铁锅里熬着浓浓的老姜汤,这姜汤要整整熬上一夜,才能熬制出香甜可口的糖块。灶堂里,灶火跳跃,映照着亲嬷嬷红红的脸,那脸上有晶莹的汗珠一滴一滴掉落在灶膛的积灰里。亲嬷嬷一觉睡醒,就恢复了原状,又变成那个和善可亲的嬷嬷。
“幻,去帮嬷嬷烧把火。”妈妈在道地里泼洒着清水,用来解除白日烈阳的暴晒带来的暑气,忽然对着旁边带着以真玩耍的幻说。
“好的!”幻脆生生地答应了一下,就一蹦一跳地跑进了屋子。以真却依然呆呆地站立在道地里看着盛开的夜来香。
“以真,进来呀。”幻在里面叫。
“以真宝宝,进来呀,亲嬷嬷这里有糖。”亲嬷嬷也探出身来招呼以真。
以真磨磨蹭蹭地挨到了屋子门前,靠在门上,用手指一下一下抠着门板上的蛀虫小洞子。以真却是不敢走进那间熬糖的屋子。虽然说现在亲嬷嬷又是那个原来的亲嬷嬷了,但不管她如何亲切和气,以真看见她都是怯生生的,变得不敢和她随意亲近。
等幻烧了一把火,屁颠屁颠跑出来。以真悄悄地跟哥哥说:“哥哥,不烧火了,我们去晒场上玩吧。”幻答应了,和亲嬷嬷说了一声,就带着以真跑到了门外的晒场上。
天上是密密麻麻就象芝麻饼子上的芝麻一样多的星星,夜空下是空旷的晒场,晒场很大,晒场对面是沉默在夜色中的大青山,晒场上翻飞着一只又一只的火萤虫,晒场有很多大人在乘凉,并唠着闲话。最重要的是晒场有很多活蹦乱跳到处乱窜的小孩。幻一到晒场就把以真给抛下了,自己就跑去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子一起玩去了。以真呢,就和小女孩子一起扑着扇子追着火萤虫玩。
追了好一会,以真觉得有些无聊了,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脑海里蹦达出一个主意,这个主意就好像是自己生出来,自己在脑海里跳出来一样,以真想也来不及想,就扯起嗓子大喊:“幻,我们一起来捉迷藏好吗?”
幻,我们一起来捉迷藏好吗?
以真的声音穿透了夜,传到遥远的地方,带着一丝微微的颤抖。一不小心,旁边的一个女孩子用手勾到了以真的绑着的辫子,整条辫子就散了,披散下来,长长的,遮住了以真的眼睛,潜伏在小以真身体里的大以真忍不住用手一撂,若有所思心里忍不住一动,那梦里的女孩子忽然一下子跳到眼前,也是如此披撒着头发,也是如此行走在星空下,也是如此颤抖着声音邀请着:“我们一起来捉迷藏吧。”大以真心里一惊,伸手想捂住自己的嘴巴,可嘴巴里却依然执著地发出声音:“我们一起来捉迷藏好吗?”大以真仿佛拿这个小小的身体根本没有办法,小以真眼睛闪烁着异常的亮光,在那边发出咯咯的尖笑着。大以真只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捉迷藏?
“好呀”这边高声答应着,跑过来一个孩子。
“来,我也来。”那边又有人尖叫着,窜出一个孩子。
此言一出,很快就得到了很多孩子们的热烈响应,你想,在广漠的星空下,一群孩子在萤火虫翻飞的晒场上捉着迷藏,是一件多么好玩的事情!(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最美好的回忆吧!)
幻也气喘吁吁跑回来了,连连说:“来,来,那么由谁来找呢。”
接下去又是一翻热烈的争论。很快就说定了由孩子甲来找。
小孩子七手八脚地把孩子甲的眼睛给蒙住了,孩子甲呢,也乖顺地趴在墙壁上。
“一,二,三,你们快点藏好了哦?”
孩子甲高声叫到。
所有在晒场玩闹着的孩子一眨眼就在晒场上消失了,悄悄的,以真一个人蹒跚着躲到了晒场边那个高高的围墙边,头微微伸出来就左右张望着。
“喂。”忽然,一口热热的鼻息喷在以真的脖子上,以真吓了一大跳,差点要大叫出声。那个人却一下子捂住以真的嘴巴,轻轻说:“别叫,是我。”这声音很熟悉,哦,是幻。
幻从后面轻轻抱住以真,说:“来,妹妹,哥哥带你躲起来,叫他们找不到。”幻拉着以真猫腰溜到了对面屋子的墙壁根下。
“咳,快看,这里有一把梯子。”幻忽然用惊喜的声音说。
原来,那高高的墙壁上靠着一把木梯子。可以真只淡淡看了一眼梯子,想像不出看见梯子有什么可高兴的。
“四,五”那个小孩子继续大声数着数,这声音在催促着玩捉迷藏的小朋友,仿佛在说:“快,你们快藏好了,我要来找了。”这声音传到这里就变得遥远而稀薄。
“快,以真,一起般梯子。”幻在后面低声说。一边说着两手一起劲,就抱起了梯子。以真是个很乖很乖的孩子,听了哥哥的话,也拿出吃奶的力气,一起哎吆哎吆帮忙抬着梯子。他们刚好把梯子靠在晒场边的家里的堂前墙壁上,晒场的数数已经到了八九。
“快,快,快爬上去。”幻着急地催促着。
以真真得很乖,她听了哥哥的话,就手足并用,急急地爬上了梯子。而幻就在后面一个劲地催促着,一边跟着爬了上来。
以真不知道这木梯子上面是什么,不过,在悠远的时代,那里的江南农村房屋都是很经典的形式,条件差的住草屋子,但条件梢好一点就住青瓦屋,中间是一间堂前屋,前面没门,无遮无拦,可以用做节日聚会、祭祀、请客摆酒的场所。两边就是两间堂屋,这堂屋前有个走廊。一般说来这屋子都是尖尖的瓦顶,所以很多人家都会在堂屋顶部用木板隔出一个平顶来,这样,即给房间隔音隔灰尘,又隔出一个小小的阁楼用来堆放杂物,一般说来都不会特意去做一个楼梯,仅仅以一架木梯子用来上下。
对于幻来说,这是一个神秘的处所。幻曾经上去过那个阁楼,那一次,是前一年过年的时候,每每过年,农村里都有一个掸尘的习惯,会把家里所有的地方都大扫除一边,但对于这屋顶来说,那就是用大扫帚进行掸尘。这掸尘的工作也包括给阁楼掸尘。因为阁楼很矮,所以在前一年掸尘的时候,因为要递一把鸡毛掸子,亲嬷嬷就让身形矮小的幻上到阁楼一起帮忙。就这样,幻就有机会上到这个神秘的阁楼,见识了一下里面的收藏。幻所记得是带着一股很大灰尘味的呛鼻的空气,还有就是凌乱摆放着的各类物什。
幻对这个地方很好奇,正待好好研究一翻,但当那把鸡毛掸子一递到亲嬷嬷手中,亲嬷嬷就大声吆喝着:“小家伙,下去。”
幻支吾着,一把抓紧用目光搜索着,探秘着,不肯下去,但亲嬷嬷却很粗暴地喊起来:“下去,快。”幻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阁楼。
现在,一年了,一直没机会再来旧地重游,而现在终于有机会来了,幻真有点高兴。
爬上木梯子,猫下腰爬进阁楼,伸手不见五指,这阁楼可真黑呀。
以真心里有点怕,拉拉幻的衣角,怯生生说:“哥哥,我怕。”幻伸手拍拍以真的脑袋,坚定地说:“不怕,妹妹,有哥哥在。”
屋顶上有一块明瓦,透过明瓦,刚好看见天上的月亮。这月光很亮,从明瓦里透射进来,给这黑暗的阁楼增加了一丝亮光,却也给这黑暗的一切抹上了阴森森的味道。
这阁楼里乱七八糟堆放了一些杂物,幻借着一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探进着,“呀呀,疼”砰一声,幻的脑袋撞上了什么,他忽然捂着头叫起来,一瞬间全忘记了自己身处这矮矮的阁楼,忍不住一下子直起了腰,站了起来,这下好了,发出更重的一声砰,他可怜的头又重重撞了一下,好疼哦。
现在,幻只好捧着头一边呀呀惨叫着,一边躺在满是灰尘的阁楼木板上喘着气。而以真呢,忍不住,掉起了泪珠子,可怜巴巴地恳求着哥哥,“哥哥,哥哥,我们快下去吧。好怕!”
明明近在眼前的晒场,这下子却仿佛变得遥不可及。
有微弱的声音传过来:“九,十,你们藏好了吗?我可要来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