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我忽然来到这个世界,变成七岁的女童,一时间无法回过神来。待清醒过来,明白自己的处境,从前的记忆几乎完全丧失,便觉得茫然。就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他。
春日的田野,他穿着粗布衣衫,挽着裤腿,站在水田里。这是插秧的时节,他弯着腰,将秧苗插入泥土。远远地看去,他与一般的农民无异。
我从农田旁边经过,恰巧他抬起头来,用胳膊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我看到他站直了身子,才发现他原来是那样的高。他必定不会是普通的乡间农夫。白皙的皮肤,饱满的额头,挺拔的鼻梁,一举一动都是轻柔美妙,透着一股贵族的灵气。
我看到他的笑颜。春日的阳光下,他灿烂的笑颜。他看着这片土地,满心欢喜,那神情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孩童。
蓝天。白云。温暖的阳光。田野中的少年。天然惬意。与世无争。
我听见身旁的人亦在谈论他。
“这个刘秀,没脾气,也没志气。整天跟农夫们混在一起,只对种田感兴趣。真是一个可笑的人。”
原来,他的名字叫做刘秀。
从旁人的言语中得知,他是高祖皇帝的九世孙,只是远支旁庶,到他这代,仅仅是一介布衣。但他毕竟是高祖皇帝的后人,神情仪态都不比凡人。
刘秀。
我记住了他的名字,最后望了他一眼,微微低下头,然后离开。
那年,他十七岁。而我,只有七岁。
这是我父亲的葬礼。我随着送葬的队伍一起走。乡间小道,两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春日的绿意浓郁,微风和煦,有青草的香味。
母亲几次哭晕过去,虚脱无力,由妯娌们扶着。我和兄弟们是孝女和孝子,穿着宽大的孝服,走在送葬的队伍前。走几步,跪下,磕一个头,如此循环往复。巨大的哀伤压在我幼小的心头。我的眼睛因为流了太多的泪而肿胀,接连几日的守灵哭灵,使得我疲惫不堪,几乎眩晕。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看见他,阳光下他温暖的笑颜。
七岁丧父。我和弟弟跟着寡母一同生活。
阴氏是大族。我们的先祖是春秋时期的名相管仲。管仲的第七代子孙管修,从齐国迁居楚国,被封为阴大夫,从此后人便以“阴”氏为姓。在秦末汉初的时候,阴氏迁到新野,在此定居。
在新野,阴氏家族是富甲一方的大户。虽说父亲早逝,但家境殷实。当我长到十多岁的时候,听长辈们说起,我们阴家有良田万亩,车马和奴仆的数量比得上一个诸侯王。
可是,光我们阴氏一族富贵有什么用呢。朝廷衰败,安汉公王莽代汉建新,颁布了多项政令,但纷纷以失败告终。水灾和旱灾接连不断,百姓生活疾苦,世间动荡不安,流寇四起,天下大乱。
对于这些,我都只是听说,不曾亲眼目睹。母亲觉得外面的世道太乱,我是女孩,她不放心,只让我待在家中。我很羡慕兄弟们,因为他们是男孩,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结交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的生活仅仅在于阴氏的大宅之中。简单且平淡的日子,看花开花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女红,厨艺之类,这是一个女子必须学会的,为了将来嫁入夫家后能够周到地服侍夫君。除了这些,我最喜爱的便是读书。家里有好几间屋子,里面放着几代人收藏的竹简。我喜爱竹简翻开时发出的清脆声响,喜爱竹简呈现出的赭黄色调,喜爱上面记载的文字,它们让我明白许多未知的事物。
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去书房,想要找一卷曾经读过的竹简。找了半日,却始终不见它的身影。我觉得奇怪,因为它一直都摆放在那个位置,况且阴家的男子们不爱读这部书,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喜爱它。
我仰着头,倒退着走几步,想要看清书架上方的竹简。走了几步,撞到一人,他手中的竹简被我撞落,线断了,竹片散落一地。我原以为是阴识,随意地转过头,却看到他的脸。
“实在是太抱歉了。都怪我不小心。”他躬身向我道歉,然后蹲下身,拾起地上的竹片。
阳光从木窗外照进来,光线明媚。他的侧脸,线条分明,睫毛长长的,目光温和。他穿着淡青色的深衣,简简单单的布履,虽然服饰俭朴,但仍有一种儒雅温婉的气质。
“是我撞到了你。”我说,亦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竹片。
拾起几片竹片,看到上面的文字,这正是我所要寻找的那部书。
“你也喜欢《诗经》?”我问道。
他听到我的话语,抬起头,看到我的脸,张口想说话,却停顿在那里,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深沉地不见底。静默了许久,他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欠了欠身子,说道:“请恕在下失礼。”
我微微一笑,低下头。
“在下姓刘,单名一个秀字,字文叔。”他说道。
我当然知道他是谁。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即使我只见过他一面,我依旧记得他。因为我久居大宅之中,认识的人甚少,也因为他温柔的笑意,像是一道阳光,一直存在我的心里。
“我姓阴,名为丽华。”我带着羞涩,轻声地说道。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单独与一个陌生的男子说过话。
“原来是阴家大小姐,真是失敬。”他躬身向我行礼,“我因为姐夫邓晨的缘故,而与阴诉少爷相识。听说府上藏书众多,所以前来借阅。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小姐,惊扰之处,还望小姐见谅。”
我向他还了礼,说道:“刘公子并未惊扰到我。反而是我给公子带来了不便。”
他拾着地上散落的竹简,略微带着一丝慌乱。“我很抱歉,弄坏了竹简。”他低着头说道,“我会把它修复好的。”
“没关系,交给我就行。”我说道。
“不。是我把它弄坏的,理应由我修好它。”他将散落的竹简归拢,抱在怀中,站立起来。
我见他如此坚持,便只好依他。“刘公子喜欢《诗经》?”我问道。
“是。我喜欢它优美的韵律。”他回答道。
“我也喜欢它。”我说道,“想不到刘公子也喜欢。我还以为世间的男子都会喜欢《孙子兵法》之类的书。”
他并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目光及其温柔,向我行礼,告辞离去。
我还礼,向他道别。站在门口,手扶着门,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宁静而安逸。
“小姐,你怎么站在风口呢?着了凉,会生病的。”我的侍女芸熙走过来说道,“那个人是谁?”她看到刘秀离去的背影。
“他叫刘秀,是邓晨的小舅子。”我说道。
“哦。那个刘秀啊。”芸熙说道,“据说他人长得很秀气,性格也很温柔,只是天生的怪癖,只爱与佃农们一起种田。他有个哥哥叫刘縯,最爱武强弄棒的,兄弟俩的截然相反。”
我也曾听说刘縯这个名字,他养着不少彪悍的大汉,整日嚷着要重振大汉的雄风。
我扶着芸熙的手,顺着长廊,走回自己的屋子。冬日的寒风吹在身上,可我却不觉得冷,用手摸了摸脸颊,是烫的。我的心里也像是有一只小兔子一般,咚咚地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