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宣武门的教堂里，近来每日都有天主信众们前来瞻仰拜会，还举行了几场新教众的洗礼会。刚刚走马上任的钦天监监正汤若望正毫无官架子地站在堂内接待信众，他一面温声回答，一面望着满堂的济济人群，心里充满成就感。
这座南堂是他的前辈，来自意大利亚的利玛窦教士当年筹资修建的，他在中国真正开创了一番属于传教士的基业和影响力。可即使是利玛窦，当年也不曾获得他如今的这份荣耀。满清的摄政王亲自接见了他，赐予他居住在内城的机会，还命令他率领钦天监，制定新的历法。
或许从前大明是一个伟大的朝代，但他们这些传教士永远都被当做“匠人”一类的角色，明朝皇帝看中的是火炮的威力和自鸣钟灵巧，对于他们的宗教没有一点兴趣。如今这个崭新的王朝，也许正是他的机会。
他抬头眼看时间接近中午，便回头大声吩咐道：“雅各布、金尼阁，将我们印好的新版简明教义散发给众人。”虽然他的中文已经十分流利，但是仍然免不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和舌音。
一个面容清秀的汉人少年应声从讲坛后面的壁房里出来，手里抱着一摞薄薄的小册子。汤若望便问他：“雅各布呢？雅各布在哪里？”
少年手上利落地散发着册子，嘴里飞快地说：“他去外城的善堂里的照顾那些可怜的穷苦人了。雅各布真是个善心的人。”
汤若望点点头：“向贫苦的人们讲述主的慈爱和拯救，主会保佑雅各布这样的好孩子。”他对这两个自己在战乱中收留的少年感到非常满意，他们不但聪颖而且对上帝拥有纯粹的爱和热情，他们以后一定会成为自己的好助手。
他正在沉思之中，一个清朗的声音落在他的眉间：“汤大人，别来无恙否？”
他抬头见到来人，顿感惊讶，正要开口行礼，却见对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汤若望微微颔首，转头对受众们道了歉请他们先行散去，自己领着访客去了后面的壁房之中。访客似乎对这里也非常熟悉，他目不斜视地跟着汤若望前行，看到散发教义的金尼阁还冲他微微一笑，笑容令人如沐春风。金尼阁原本就出身贫寒，这一看竟然呆住了。
汤若望关上房门，行了一个明朝士人的礼仪：“方大人，别来无恙，没想到你还活着。”
方以智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我还活着，你也活着。汤大人，我们都还不蠢。”
汤若望听了哈哈一笑，唇边的大胡子微微颤抖，先前李自成进京，他就躲了起来，如今又出来，方以智这也是在说他惯会审时度势吧。“方大人，我原是个愚人，只不过是追随主的指引。”汤若望看方以智一脸不信的样子，也没再多解释。他知道这是位大明朝少有的聪明人，天赋极高，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能学贯中西，从前时常来寻他们讨论问题。
方以智直接道明来意：“汤大人，不知道自从城破那夜之后，你有没有见过两位十岁左右的少年，容貌非常俊秀，皮肤很白皙，讲得一口好的官话。”
汤若望摇头：“城破那夜我见过无数好容貌的少年，他们有的跟随家人，有的独自一人，都在大街上逃命。这些可怜的孩子，愿主保佑怜悯他们。”
方以智略微沉吟了片刻：“汤大人，从前先帝待你不薄，徐阁老在世的时候也对你们多方庇佑。如今你要归顺新朝，我无法劝阻你，不过这件事情，还请看在先帝的面上，不可对第二个人提起。”
汤若望眉头一翘，旋即会过意来，严肃道：“好，方大人请讲，汤某是个不说谎话的人，答应你，绝不外泄。”
方以智干脆道：“我要寻的少年，长得很像先前的太子爷。太子爷你是见过的，可曾见过类似的人？”他心道：虽然永王容貌酷似田贵妃，但定王却酷似太子殿下，两人即便不是一同逃亡的，若是汤若望见过，自己少说也能寻到其中一个。
汤若望仔细思索了一番：“我确实收留了两个少年作为助手，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人长得像太子殿下。”
“两个？方才外面只有一个人。”方以智问。
“是的，两个，外面那个是金尼阁，据他说以前家里是开书坊的，战乱中家和书坊都没有了。他还有个叔叔似乎在前门开个书铺，听说日子也不算宽裕。他是个孤儿，就留了下来，现在能带着工人雕版印书，很是能干。”汤若望笑着夸赞金尼阁。
“那另一位呢？”“另一个也是个读书人家的孩子，他经常去外城的善堂帮忙，宣讲主的仁爱。”见方以智满脸好奇，汤若望了然地邀请他留下来共进午膳，顺便等雅各布回来。然而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一等就等到将近黄昏。
与此同时，这个名叫雅各布的青年正在善堂里帮忙包扎。他忙的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帮一波病患换好了伤药，又急急忙忙跑到里间，为躺在破床上的另一个少年更换额头上的布巾。
“阿昭，你不用管我了，快回去吧。”病床上的少年面色绯红，嘴唇惨白而干裂，说话的声音如同游丝一缕，有气无力。
“阿旗，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的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如今你只是病了，再服几天药就好了，你就算信不过我，也得相信唐大夫的医术。”名唤阿昭的少年抬手擦了把汗，将身上的粗布衣衫的袖子挽得高些，准备出去再打一盆冰凉的井水来，为阿旗替换额头上降温的布巾。
阿旗惨然一笑：“哪里是我救你。要不是你，这些日子我也难熬过来。阿昭别去打水，过来陪我说说话可好？”阿昭闻言点点头，放下木盆小心地在阿旗的床尾坐下，又拿了干布来要为他擦去脸上身上留下的汗水。
“阿昭，别忙活了。我的身子自己知道。我从小就身体不好，又是庶出，家中还有个嫡出的哥哥，比我略大些。爹爹和大娘从来不管我，从小只有乳娘照顾我，后来乳娘被人诬陷偷了东西被赶了出去，就再也没人帮我了。”阿旗苦笑着：“一开始我开心极了，每天出门去赌钱遛狗，府里都没人管我，就连祖父大人也只是偶尔逮住揍我一顿。后来我病了，府上连个大夫都不给请，还是我自己撑着跑到这里来，这才跟唐大夫熟了，后来又信了天主。你呢？看你也不像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
“我，我也是庶出，不过爹爹对我倒是颇为疼爱，”阿昭沉默了一番，“本来有两个嫡出哥哥，战乱的时候因为家里富裕被闯军抓了去。我和二哥逃出来，一开始二哥想要去寻他外公，没想到被赶了出来。后来我们就在城里到处找吃的，有一天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二哥就去偷了一个商人的钱袋，他将袋子抛给我，自己却被人抓住暴打了一顿。我架着他买了几贴最便宜的金疮药，找了间破庙休息，谁知第二天一早醒来，发现他不见了，钱袋也带走了。我想大约是他嫌弃我没用，跟着他反倒拖累了他罢。”
阿旗听了面上露出好笑的神色，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大笑，只是哼哼了几声：“难怪那天在善堂外面，我看你步子虚浮，整个人瘦的跟纸片儿似的，一阵风就能把你卷起来。”
阿昭点头：“多亏你灌了我一碗粥，我才捡回一条命，后来还能去南堂做事。”
阿旗摇摇头：“阿昭，我都病了十来天了，眼下天气又渐热，京里的病人也多起来。若不是你一直教堂善堂两头忙碌着挣了些铜板，我现在怕是把裤子当了，也吃不起药，只能等死。”
“胡说，就算没我，唐大夫怎么会看着你死？”阿昭一脸严肃。
“唐大夫也是个穷人，这善堂的药一大半靠信众捐来的，还有一小半靠唐大夫出诊换诊费。前几天我烧得发沉，你给我喝的是参汤吧。这东西从前有钱的时候我家府上常喝，如今这一点，只怕将你的积蓄都花光了罢。”阿旗的笑容总是带着挥之不去的苦意。“可笑我从前交了一群狐朋狗友，如今救我的反倒是你这个一粥之恩的朋友。其实我当日施你一碗粥，并非心善，而是看你长得同我有七分相像，心里觉得有趣。”
阿昭仔细看他面容，虽然已经病得瘦骨嶙峋，但那浓黑眉眼和高悬鼻梁，确实同自己很像。他心里一动，正要发问，突然阿旗一阵猛烈地咳嗽，面色迅速通红起来。
他连忙将阿旗的上半身微微扶起来靠在墙上，顺手拿来一个旧草枕给他垫在背后，一手给他顺着气，一手端起桌上的褐色粗陶罐：“还剩下点参须子，唐大夫也让我今天煮了给你喝。”
阿旗只是摇头，他深深喘了几口气，将陶罐推开：“阿昭，我快要不行了。我的胸口好像压了几千斤的大石头一样，好难受。”
阿昭听得一阵心酸，嘴里忙道：“不会，不会的，听话，快把这药喝了，喝了就能好。”
“阿昭，我有事要对你说，”阿旗因为病痛而灰黄的眼睛里迸发出奇异的神采，“我要死了，可是我要送你一份富贵。昨天我听唐大夫说了几件京城里的奇事，发现我爹回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