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亦翔并没有把叶素馨的话放在心上。
他始终觉得，这个赌约只是他那位一惊一乍的“十一弟”一时兴起随意说说，要一个规规矩矩、安守本分的人在七天之内记住皇族的种种规矩都十分困难，更不用说某个玩世不恭、品行顽劣殿下了。
但叶素馨的表现确实不错，她几乎能够答上吴管家所有有关皇族历史事件的问题，关于皇族的礼法规矩她皆能一一数出，皇族的规章法典她也能倒背如流，虽然她的“行动”没能和“理论”达成一致，但大体上也算是循规蹈矩，每天最早起床向他问安的是她，每天睡前祝他好梦的也是她，吃饭时她不再挑肥拣瘦，习字时她也不再像鬼画符……七日之约过去一半，叶素馨还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
龙亦翔心里觉得奇怪，他不明白一个无法把皇族礼法付诸实践的殿下是如何能把那些条条框框背下来的，但他又不知从何问起，直到第四天晚膳时间，他扫了一眼坐在他对面正苦着脸吃着水煮小白菜的叶素馨，淡淡道：“十一弟……这些天你重温皇族礼法，可有心得？”
“唔？”叶素馨口里嚼着索然无味的小白菜，正在思索着晚上怎么偷溜出来去厨房做点小食，现在被他这么一问，她脑袋里构思的红烧肉、三鲜面、酱烧肘子嘭地一下全消失了，“心得？”她对这两个字全然没有概念，她只依稀记得，这两个字是肯定不能吃的。
龙亦翔歇下筷子，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据吴管家所说，你重新温习礼法的效率极高，倒不像是一个将礼法抛下许久的人……”龙亦翔对她之前的所作所为还留有颇深的印象，他记得，传闻的中的十一殿下是全然不顾礼法的，要这样的殿下速学那些他不屑也不曾碰触的东西一定难比登天。
“嘿嘿……”叶素馨心里暗笑。
龙亦翔哪里知道，早在叶素馨最开始假扮十一殿下的时候就被真正的皇族找上门过，他们为了让叶素馨扮演得足够像，于是耗费了好大气力向她一遍又一遍填鸭式地灌输礼法规章与少许皇族“内幕”，虽然这些“预备课”都没能让叶素馨的言行举止与真正的皇族一致，但好歹也让她记下了不少，偶尔被人问起，她也能答上一两句而不致露馅儿。
幸好她早早就学过一次，所以此次温习也就进行得无比顺利。
当然，这些事情是不能告诉龙亦翔的。
叶素馨飞快地将难吃的小白菜咽了下去，清了清嗓子，修养十足地回避了他的问题：“哪里哪里……我还有不少东西要学呢！”
“的确如此。”龙亦翔显然并不欣赏她刚才“滋溜”一声吞下小白菜的模样，“只能背诵、无法实践，便算不得真正学会……你这般模样，他日即便上位，恐怕也很难让文武百官心悦诚服……”
“哼，谁稀罕……”叶素馨埋头不悦地扒了两口白米饭。
龙亦翔看出她有了情绪，也不想过多地打击她的积极性，他只好转移了话题：“忘了告知你，今早暮天差人送了些东西回来，其中有件东西是指名给你的……”
“啊！”一听到龙暮天的名字，叶素馨差点把饭桌给掀了，她倒不是对龙暮天有什么特殊的情愫，只是这些天她压抑得够多了，忽然听到同一阵线的战友的名字，自然是兴奋不已，她囫囵吞下嘴里的米饭，急切地问道，“他给我带什么东西了？好玩儿的？还是好吃的？”
龙亦翔见她又本性毕露，便冷冷道：“只知是用厚厚布条包起的棍状物，至于内容如何，我就不知了。”
叶素馨警惕地瞅了他一眼：“你没有偷偷拆开来看？”
“当然没有！”龙亦翔的声音忽地抬高，似乎很是不满她对自己的质疑，“既然是暮天给你的，我又怎么能私自打开，你以为我的人品像你那般不堪吗？”
叶素馨颇感无趣地翻了翻眼睛，她觉得这个七皇子不仅变态而且还神经兮兮的，屁大点儿的事情都可以和人品操守扯上关系，扯上关系也就算了，还动不动就拐着玩儿骂人。“那暮天大哥给我的东西呢，现在在哪儿？”叶素馨放下碗筷，相较这桌毫无味道可言的饭菜以及这个毫无生趣可谈的皇子，还是龙暮天给她的神秘小礼物更加吸引人。
“在书房，随我来。”
龙亦翔难得没有啰嗦，叶素馨也懒得多与他说些什么，她胡乱地抹了抹嘴，便跟在龙亦翔身后朝书房走去。
廊道不长，却通风得很，夜里无云，和白天的温差愈加大，冷风穿过廊道钻进叶素馨身体里，冷得她一阵哆嗦，接着一连串的喷嚏就理所当然地发生了。叶素馨搓了搓鼻子，不高兴地哼哼了一声，她看着走在前方的龙亦翔，期待着他的一两句关心。
可她等来的却是龙亦翔依旧冷冰冰的教训：“看来不仅要让你修习书本知识，还得想办法练一练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否则教他人看去了，还当我皇族尽是些病秧子……”
叶素馨撅起嘴，不再搭腔了。
两人沉默不语地来到书房门口，门上那张写着“十一和狗不得入内”的纸条还在，叶素馨斜视着龙亦翔，意思是要他给个说法，龙亦翔脸上的尴尬稍纵即逝，他也不多做解释，甩下一句“进不进来随你”便率先走了进去。
叶素馨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心想反正上次都已经进去过了，再说她也不是什么正宗的“十一殿下”，理论上这句禁令对她是无效的，最重要的是，里头还有神秘大礼包等着她呢，不进白不进！她抖抖顶上呆毛，大腿一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去。
书房的摆设还是和上次叶素馨溜进时一个样，只是这回长长的书桌上多了两样东西。一个是一团被搭在桌边的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方知那是一件裘皮袍子，还有一根长棍似的东西被厚厚的布包着，厚布裹得结实，从外形还真看不出那是什么。
叶素馨指着那状似长棍的东西，问道：“这就是暮天大哥给我的？”
“是。”龙亦翔简短地回答，他走到桌边，没有先把“长棍”交给叶素馨，倒是先拿起了那件裘皮袍子，他递给叶素馨，语气是尤其的强硬且不容拒绝，“先披上。”
“啊……”叶素馨先看了看那件暖暖的袍子，又看了看龙亦翔那张冷冷的脸，心想这龙亦翔表达善意的方式真是独到，她嘟囔道，“差别也太大了吧……”
“要你披上便披上，哪有那么多的废话！”龙亦翔直接将袍子塞进她的怀里，然后又习惯性地教训道，“我皇族行事向来都是雷厉风行，哪里有你这般磨蹭的……”
“好好好……”叶素馨受不了他没完没了的说教，二话不说地将袍子披上，然后跳到桌边，抓起那个用布包成的大长棍，“我还是先来看看这是什么吧……”她将大长棍在手里掂了掂，只觉此物不重，她想这应该不是龙暮天送给她来取龙亦翔小命的武器，便遗憾地叹了口气，她把长棍置于桌上，小心翼翼地剥开外面的厚布，一层，又一层，此物被层层包裹，足显其珍贵性。
厚布终于被剥得差不多了，里面的东西也露出一个小角来。
叶素馨没有继续下去，而是很“小人之心”地回头瞄了一眼龙亦翔：“你不可以偷看哦……”
龙亦翔冷哼一声，以显示他的“君子之腹”：“哼，我若是要看，何必等到现在。”
叶素馨咧咧嘴，又把头转了回来，她用身子挡住龙亦翔的视线，然后偷偷扒开了最后一道布条，“这是……”
一卷画。
她终于想起，前些天她和龙暮天一起拜访过水墨子以求仿画，水墨子戳穿了她的身份并且承诺三日之后若她活着便将画的副本交与她，现在早已过了不止三日，她还生龙活虎的，水墨子自然也该履行约定。现在画卷在此，她料想定是龙暮天替她取来了画卷，她也就安心了。偷偷展开画卷，画上的人儿与她初见时无异，那时她洒上的茶渍也不见踪影，叶素馨卷起画卷，抱在怀里好一阵傻笑。
“你笑什么？”龙亦翔看不真切，只知她头顶的呆毛伴着一阵诡异的笑声不断抖动，他问，“莫不是暮天送了你什么宝物？”
叶素馨转了转眼睛，暗想早点把画卷交给龙亦翔也好，趁着他现在心情不错，说不定看到画之后还能免了她的“盗画之罪”。她笑眯眯地转过身，对龙亦翔道：“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宝物，不过对七皇兄你来说，可就是件不错的‘宝物’啦！”她说着，用手握住一端的卷轴轻轻一抖，那画卷便哗地一下展了开来。
画上的女孩儿笑靥如花。
龙亦翔彻底怔住了，他发现自己仿佛被一种奇妙的感觉笼罩着——一股力量恰到好处地揉捏着他的心。
那幅画的内容分明与他亲手所绘无异，可是现在看来，又似乎多了些神韵。他忽地开心起来，他好像又一次看到当年山谷里手执草药的小丫头一蹦一跳地朝自己跑了过来，那丫头帮跌伤的他涂抹药膏，为他收集药材，每次她都能从山洼里钻出来，然后又神龙见首不见尾般消失，山谷里飘荡的都是她咯咯的笑声……可没有多久，他又悲愤起来，他记起他在他们约定的地方守了一宿也没有等到她，他记得药草用完之后母妃痛苦挣扎的样子，他记得他爬到山顶歇斯底里的大喊，却始终喊不出那个丫头的名字。
没错，她不曾告诉他她叫什么，所以他只记得那张圆圆的脸蛋上挂着的笑容……
那在此刻看来，令龙亦翔十分不悦的笑容。
“你是何时把画盗出来的！上面的茶渍去哪里了！你究竟对我的画做了什么！”龙亦翔连连甩出三个问题，他的脸色苍白得犹如垂死的病人。
“你没有搞错吧？”叶素馨难以理解地望着他，她并不期待龙亦翔看到“复原”的画卷之后能够有一两句感谢的话语，她最开始只是希望把画还原之后龙亦翔的态度能够稍微有一点好转，可是现在，他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糟糕了。
龙亦翔狠狠地喘着气，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幅画就像被人挖掘出了他埋藏在其中的感情，以前这幅画里的情绪只是一丝丝地溢出来，可现在，所有的喜悦，所有的愤怒，都似洪水般倾泻而出。他是很想感谢叶素馨把原来的画变了回来，可是那些感谢到了嘴边竟变成了责骂。“我的画本来是放在书柜的暗层里，你是怎么偷出来的！”
“喂，拜托你不要用‘偷’那么过分的字眼好吧！我帮你把画还原了哎！”叶素馨再次抖了抖手里的画卷，水墨子用更好的纸张还原了画像，用更精美的卷轴去装饰画卷，连她这个外行人都看得出这幅画多了些神韵，所有的一切都是新的，她实在想不出龙亦翔还有什么理由冲她吼叫。
难道就因为她偷了以前的画？
叶素馨无辜地望着龙亦翔，却见他一手夺过画卷，厉声道：“即便你把它还原了，也是用见不光的手段还原的！”
此话一出，叶素馨头上的呆毛都要被气得烧起来了，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龙翔大叫道：“什么叫见不得光的手段？！你说话不要欺人太甚！这幅画是我和暮天大哥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求得高人还原的，你知道我们有多辛苦吗？！”
“暮天？”龙亦翔的表情并没有因为听到这个名字而有所缓和，他恶狠狠地瞪着叶素馨，“你自己不守规矩便罢，还教坏暮天！呵，还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你……”
“我怎么了我！”叶素馨再也受不了龙亦翔的古板苛刻了，她抢先打断了龙亦翔的教训，“你就知道规矩规矩规矩！除了规矩，你还关心过什么！我才不管你有多么深刻的童年阴影，我只知道这些天我和暮天大哥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你都无动于衷！你这个冷血怪物！你这个变态皇子！”
“……”这些话骂得龙亦翔无力招架，他还从没见过有人对他这般无礼。
可叶素馨还没有骂完，仿佛有把火烧着了她的屁股一样，她激动地上蹿下跳地大叫着：“为了下厨你也不管，为你还原画作你也不理！为了让你一笑，我违背本性地去背诵那些狗屁皇族条例，去吃那些跟地上的野草一样难吃的食物！不管做什么在你眼里都不够好！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给我一句表扬！跟你这种人相处怎么就这么难啊！”
“……”龙亦翔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他想还击，可是却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个反客为主教育起他来的十一殿下说的好像都在理。他在反思，他真的没有关心过周围的人吗？他真的没有表扬过他们吗？好像是的，他以为有些话不需要亲口说出也能让他们知道的，他担心有些人他一旦对他们付诸太多关心，他们就会像当年的小丫头一样突然消失……
他想了很多，但还是没有说出口。
叶素馨一直在叫喊，但见龙亦翔一声不吭，她便也觉得没意思了，她解下裘皮袍子，用力摔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
“龙亦翔，我讨厌你！”
这是她离开时对龙亦翔说的最后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