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一大片的低矮房屋院落,与城市中心灯火辉煌完全相反的是,这里黑魆魆的一片,一点灯光都没有。在远处宛如繁星般闪烁的灯光背景下,这里的漆黑显得分外的死气沉沉,仿佛在这些房子中一个活着的生灵都没有,有的只是这些宛如蜕皮后被丢下的躯壳一般的房子。而这些房子大多也已经破残不堪,显出一副明显的老态,依稀如风烛残年。只有院落中央矗立着那棵高大的广玉兰,现出些许生机来。这棵树这树高大结实,枝繁叶茂,厚厚的树叶即便在冬季也不曾掉落。它便这般孤零零地站立在这一片低矮的房屋中,显得分外的突兀孤高。
林少谷拉着楼月一路跑到了这里,这才松开了手。
楼月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林少谷……你不要跑那么快好不好……这里到处黑乎乎的,好吓人。是哪里啊?”
林少谷并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不认识了吗?”
楼月刚才只顾跟着跑,哪里弄得清东南西北?现在听林少谷这么一说,这才定下心来细细辨认。她看得一阵,忽然“啊”地叫了一声:“这里是……我们以前的家?!”
林少谷指了指那棵大树:“就算不认得别的,这棵广玉兰总认得吧。”
楼月点点头:“认得,怎么会不认得呢!你以前就常常爬到树上面去摘玉兰花的。那花又大又白。”说着不由自主的嗅了嗅鼻子,仿佛鼻端又闻到了那玉兰花的清香,“嗯,你还用那个树上结的像小锤子一样的硬果子扔我呢。”楼月说到这里忍不住白了林少谷一眼。
林少谷嘻嘻一笑:“有吗?我小时候那么坏?”
“有啊,当然有。”楼月用手指朝着林少谷戳啊戳的,“我还记得你经常在树下面半蹲着,像个树桩子。”
林少谷抗议道:“什么叫半蹲着?那是站桩练功好不好。”接着又道,“再说了,哪有我站桩的时候你老拿个橡皮筋绑我腿上跳皮筋玩的?”
楼月嫣然一笑,很难得地没有和林少谷斗嘴。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不远处的大树。似乎在让幼时的光景自脑中逐渐回放。
他们两家人原本就在这片院落里比邻而居。两家人自父辈起便亲如兄弟,林少谷与楼月更是自小一起长大,说得上是青梅竹马。
犹记得当时年纪小,广阔的庭院中高高的广玉兰将整个院子都遮盖在它的树冠下。广玉兰的叶片厚实碧绿,在阳光下折射出闪闪的亮光。藏在厚实的叶片中的,是大大的花朵,那花朵宛如一朵朵小白莲,有盛开着的,有半开半合的,还有含苞待放的。淡淡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散着,隐隐约约,若有若无。
树下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梳着两个小辫,辫根用细细的红绳系着漂亮的蝴蝶结。她仰着头,大大的眼睛中闪烁着期待的目光,胖胖圆圆的小脸却绷得紧紧的。
树上的枝桠上,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眉目清秀,嘴角总是微微上翘,带着点点笑容。他正在用力地将手伸向枝头上最大的那朵玉兰花。
小女孩在地面上蹦跳着,笑着叫道:“就是它,就是它,还差一点点了!”跳起来的时候,两个小辫子跟着一晃一晃的。
小男孩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指尖已经能够碰到花瓣了。他用力地够了两下,花儿在枝头轻轻晃动,仿佛离他的手指更加远了。他低头看了看小女孩那上扬的小脸和满脸的期待,又抬头看了看明明触手可及,却无法摘下的花朵,然后微微一咬牙,用力跳起!
小女孩也跟着雀跃:“哇,抓住了!摘到了!……啊呀!”
在小女孩的惊呼声中,小男孩立足处的树枝应声而断,小男孩重心骤失,呼啦一下从高高的树上摔了下来。
小男孩在半空中手足乱舞,眼看便要摔到地上时,横地里伸出一双有力的大手,一把将他接住。
小男孩惊魂稍定,抬头看处,却见到一张黑沉沉的脸膛,顿时吓得害怕都忘记了,连忙低声叫道:“爸。”声音宛如蚊子哼哼一般。
他父亲将他放在地上,说了句:“胡闹!”声音虽不响亮,然在小男孩耳中却又别样的威严。小男孩立刻将头低得垂到了胸口,一声都不敢吭。
小女孩连忙跑过来,一张小脸刚才吓得刷白,现在还没有完全转过色来,却不忘记扬起脸儿一副有难同当的样子,说道:“林伯伯,你不要怪他。是我不好,硬要他去摘那朵花的。”
小男孩的父亲正想说什么,旁边的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笑着插嘴道:“好了,大哥,就不要骂他们了,他们还是孩子嘛。”说话的男子长得斯斯文文,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小女孩又连忙一跳跳的跑到说话男子的身边,笑着叫道:“爸爸,爸爸!”她高高的举起了双手,“爸爸抱!”
斯文男子抱起小女孩,朝黑脸男子道:“大哥,你看你儿子,为了我女儿连小命都不要了,哈哈,不如我将女儿嫁给他好不好?”
黑脸男子的脸上有难得的微笑:“玉宇,你也陪着孩子胡闹?”
那玉宇一本正经道:“我哪里胡闹了,我可是说真的。我们两家那么好,亲上加亲岂不是更好?不如就把这门娃娃亲定下来。大哥,你看如何?”
黑脸男子沉思得一阵,道了句:“好。”
玉宇哈哈大笑,将女儿放下,走上前去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道:“少谷啊,以后可要好好照顾小月,知道不?他可是你媳妇了。”
小男孩看看父亲,见父亲略一颔首,这才高兴的点了点头,用力地“嗯”了一声。他伸出手来,手中是即使在摔落时都没有忘记丢下,牢牢捏住的花朵。
“给!”他把洁白的花儿递给了小女孩。
小女孩接过了花朵,满脸的笑容如洁白的花朵一般纯净灿烂。
时过境迁,这两家人都搬迁出去,兄弟也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当年的约定到如今也变得宛如一句戏言,茶余饭后草草的几句话,就把当初认为是百年不悔的话语随意地抹去了。原本两小无猜的这两个人此时站在这里,看着眼前似乎人烟全无的境况,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过得良久,林少谷低低地道:“其实,我想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怎么说会比较好一点,然后才说道:“其实不管大人有没有什么承诺,都是没有关系的,是不是?”
林少谷的话意其实很模糊,可以认为是即使没有了婚约,他们也可以有将来。然也可以反过来认为是,哪怕有婚约,也未必一定要遵守。
楼月抬起头,在淡淡的月光中,正见林少谷那带着微笑的脸庞,心中不知如何,觉得有一种很安定的感觉。她也忍不住微笑起来,说道:“嗯,我明白了。”
林少谷指着这一片黑魆魆的房屋说道:“这里很快就要拆掉了,然后会翻造新的住宅区。估计所有的人都搬走了,所以才会那么黑,一点灯都没有。”
楼月一惊,顺着林少谷的话问道:“要拆掉?”心中忽然升出一种别样的凄凉来。虽然自搬离这儿后,她还是第一次回来,但是内心深处总觉得这个自小长大的地方始终都会好端端的呆在那里,一如一段美好的回忆一直好好的藏在心里某个地方一样。现在忽然听说要拆,立刻感觉那回忆也仿佛会随着这一片地方的消失而一同被擦除一般。
林少谷点了点头:“听说这棵大树也要砍掉,因为它太大了,不利于小区的整体规划。”
“不可以!”楼月立刻跳了起来,“为什么要砍掉?它、它、它……”她连说了三个它,却说不下去了。她自然明白,这棵树在她心中或者很重要,然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棵树罢了,最多比别的树高大一点,长寿一点。
林少谷叹了口气,道:“我们走近点看看吧,以后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了。”
两人缓步朝大树走去。才走得没几步,林少谷忽然“咦”了一声,道:“有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