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正倚着床柱闭目养神,神色安详。
“哥哥,你好啦!这下可好了!”二姐儿一进门就直奔床榻而去。
寄姐儿走到床前五步远的榉木云海纹雕花圆桌前站定,静静地看过去,眼里流淌着温润如清溪般的柔光。
澄哥儿眼皮跳了跳,似乎很费力才抬起眼睑,眼底一片青灰,他的目光越过二姐儿的身体直直朝寄姐儿望过来。
寄姐儿不免有些讶异,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感觉澄哥儿的目光似乎散落在她的四周,没有焦点。
“哥哥,怎么了?”二姐儿摇了摇他的手臂,一脸关切。
苏澄的眼中渐渐有了神光,却变得锐利起来,像尖锐地刀锋一寸一寸地搜刮过寄姐儿全身。
“澄哥哥!”她满心的担忧和疑惑化作一声娇呼,朝自己身上打量一番,这才抬首望向苏澄——为什么他看自己的眼神竟然像是在看怪物一般凛冽?
苏澄似乎怔忪了片刻,他缓缓抬起手臂,以手覆眼,十分吃力地将眼睑合上,默然半晌才发出一声轻叹。
“哥哥,你到底怎么啦?你怎么这么看寄姐儿?你说话啊,说说话行不行!”二姐儿心下焦急,不管不顾地扑到在哥哥怀里紧紧抱住他,小声抽泣起来。
苏澄不适地皱了眉,深深看寄姐儿一眼,这才长舒一口气,用好的那只手扶着二姐儿的肩膀将她从怀里拉出来:“我没事,就是做了些噩梦,一直没回过神来,不必担心。”
“那哥哥怎么昏迷了那么久?我担心死了。”二姐儿抽抽噎噎地说,带着些许埋怨和撒娇。
澄哥儿似乎很不赖烦,但一看到二姐儿小脸上犹挂着泪,心便软了,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安慰道:“就是迷在噩梦里了,我想醒也醒不过来,后来……现在这不是醒了嘛,快别哭了,哭得我胳膊更疼了。”
“嗯,我不哭,哥哥胳膊就不那么疼了对不对?”二姐儿一把抹了泪,仰起脸看了看哥哥,又对着他被绷带圈圈层层缠了N多道的伤臂呼呼吹了几口气,一边吹一边像小时候乳母哄她一样喃喃说道:“不疼了啊,不疼了!”
苏澄摸摸她的头,咧着嘴对她笑:“傻孩子,真是长不大!”
二姐儿心里甜滋滋地,轻轻“嗯”了一声,这才想起被冷落在一边的寄姐儿:“哥哥,寄姐儿也担心你呢!”
苏澄心情有些复杂,那毕竟是梦,不会是真的,寄姐儿她好好的,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澄哥哥,我听说梦有的时候是反的呢。”寄姐儿笑盈盈地说。
苏澄一愣:“是吗?”
寄姐儿颔首,心下暗自腹诽:真是个书呆子,做个噩梦就这么较真!
“是啊,小时候我做噩梦,半夜哭醒过来,乳娘也是这么说的。”二姐儿帮腔附和。
“那应该就是了。”澄哥儿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眼里那一抹怀疑的神色。
不信!?是不相信梦是反的,还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寄姐儿心中一震: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噩梦,竟然让澄哥儿迷在里面迟迟不能醒来,醒过来后对自己的态度又变得如此微妙?
“是啊,噩梦自然是反的,比如我小时候做梦梦到凶恶的怪兽,会飞会游泳,还死命追着我跑,我拼命跑都跑不掉,每次都是它张着血盆大口来咬我才把我吓得汗津津地醒过来。我那时害怕极了,可是问起乳娘,她就笑着说是小孩子胡思乱想,世间哪里真的有怪兽。我后来才渐渐信了这话,你看我现在还不是没被怪物吃掉,活蹦乱跳地活得多好!”寄姐儿一番话说下来,脸上神采奕奕,十分令人信服的样子,心里却在打鼓,不知道这话是为了说服苏澄还是在安慰自己——那些与神魔鬼怪对阵的梦如同自己亲身经历一样真实,它们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一丝都不曾忘,一刻都不敢忘。
哪怕是现在,还是经常会梦见,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似乎免疫力也好了起来,那些小时候醒来时历历在目的情景现在每每醒来时,都不再那么清晰,像隔了一条流光星河,隐隐绰绰地不太真实。
她除了私底下问过乳娘一次,从来都不敢在人前透露半句,唯恐人们发现她非同类的事实而将她作为怪物沉塘或是架火烧死。
寄姐儿难耐地抚额,真不知道那些以为中了五百万的穿越者是怎么想的,至少她这个魂穿异世的怪胎一直都活的战战兢兢、步步为营。
想到其他的穿越者,第一个出现在寄姐儿脑海里的就是她的曾祖母,那个如火一般绚烂过又如风烟一般飘零成尘的巾帼佳人。
这样一个全身被神奇光环笼罩的女人既是穿越的先辈,也是与这具身体血脉相连的曾祖母。
寄姐儿从澄哥儿开蒙起就跟着上书房,就为习了字能光明正大的看书。她看得最多的就是关于这位曾祖母的生平轶闻,她因此得知自己这位曾祖母因为自己生的是女儿、女儿生的也是女儿,所以规定自家子孙只认女儿为嫡系,代代家主招婿入赘,若生男孩则一律抱给外家处置,辅国公府只能由女子承传。因此,自己应该叫她曾祖母,而不是外人眼中隔了几代血亲的曾外祖母。
寄姐儿打心眼里佩服这位伟大的穿越女性,也同样十分惋惜这个前半生将生命恣意挥洒得如火如荼、后半生却把自己关在情爱的囚牢里寂静等死的可怜女子。
据说,安亲王第一次宠幸其他女人时她就带着刚出生的女儿从安亲王府搬了出来,从此再未回去,至死都拒绝与安亲王再见面,死后她的遗体也由唯一的女儿和几个弟子负责火化、骨灰撒在清江里。
如斯般决绝的女子,想必着实让人又爱又恨吧。
寄姐儿甩了甩头,唉,跑题了,怎么思想一滑就那么远,自己还真是太容易走神了。
回过头来就看见桌边上放着的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她伸出手摸一下,还算温热。
“澄哥哥,趁着药性还没散,先把药喝了吧。”寄姐儿端着药碗递过去。
苏澄像被呛着了,垂着头微微咳了几声,这才伸手接过药碗道了声“多谢!”
坐在床沿的二姐儿很体贴的叨叨:“苦不苦?慢慢喝,不着急。”
“少爷,少爷,你要的蜜饯我买回来了,你可以喝药了。”明安右手提着一小包蜜饯,一边跑得气喘嘘嘘,一边大声叫着。
难怪放着药不喝,想起自己叫他喝药时,他也只小猫似地“嗯”了一声,寄姐儿刚才还以为他纠结着噩梦没回过神呢,哪里知道他竟然是和二姐儿一样怕苦,没有蜜饯不肯喝药。
寄姐儿哑然,抬头看一眼苏澄,见他果然紧抿着嘴唇,一脸苦瓜相,不由地转过身偷偷捂嘴闷笑起来。
苏澄略微苍白的脸上顿时浮起一片红云,狠狠瞪了兴冲冲递了蜜饯过来、气都还没喘匀的明安一眼,这才一把把蜜饯接过来,急急倒进口里。
二姐儿也顺道捡了几颗蜜饯果子丢进嘴里,一边砸吧砸吧,一边哼哼唧唧:“真甜啊,好好吃哦。”还让明安明天再去买些回来。
苏澄脸红更甚,寄姐儿怕他不好意思,很快就转过身子来,凑趣地捡了几颗蜜饯来吃,又附和着二姐儿赞了几句好吃。
等苏澄穿戴好,三人就坐着马车回了客栈,明安留在小院等秦老爷子回来禀明情况再回来。
由于苏澄受伤,晚间的饭食都极尽清淡。
因为澄哥儿醒来而心无挂碍的寄姐儿也肯定起鸿运客栈的厨子来,十分放心的敞开肚皮大吃了一顿,连苏澄都多吃了一碗饭。
饭后,虽然半日没见哥哥的二姐儿兴奋地叽叽喳喳,可是澄哥儿明显有些疲惫,所以三人早早散了,戌初就洗漱就寝。
经过这一天的折腾,寄姐儿和二姐儿都比平时要累,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可惜睡得太早,寄姐儿半夜就醒了过来,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好穿衣起床,到院子里的花圃边转转。
寄姐儿悠悠晃晃逛过去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院子中间。
“澄哥哥?”她试探地喊了一声。
那人回转身来,果然是苏澄。
他的眉眼在月色下有些冷清,看到编着两条麻花辫、站在不远处埋怨他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的寄姐儿,他才渐渐柔和起来:“你也睡不着吗?”
“嗯,有些积食。”寄姐儿漫步过来:“还做噩梦吗?”
“没有。”澄哥儿淡淡地说道:“我之前梦见了你。”
“是吗?梦见我怎么了?”寄姐儿将他披着的衣裳紧了紧。
苏澄的嘴角就微微露出些笑意:“梦见一只硕大的怪鸟,翅膀上带着火,它见水就俯冲下去,火一直都灭不掉,它的肚子十分庞大,似乎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一时鼓起,一时凹下,幅度巨大,每次变化那鸟都哀哀地叫,似乎受尽了痛苦……”
他的叙述渐渐变得迟缓,声音也颤抖起来:“它的头上,赫然是你的脸。”
他望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悲伤和怜悯:“我看着它,能确确实实地感到它的痛苦,我仿佛被禁锢在它的心房里,听着它的心跳渐渐变弱,后来坠进一条河里,就没了声息。”
“后来呢?”寄姐儿心有惴惴,却忍不住开口问。
“后来,……后来我就醒了。”苏澄喃喃低语,似乎是说给寄姐儿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寄姐儿见他不想多说,也不再多语,心里却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