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倭人离开后,雅阁中只剩下林夕和武莽两个人,跟随在武莽身边的那个人如同影子般静静地站在门口,似乎连呼吸声都湮没了。
“我虽然是一介草民,却也听过武大人你的名声,只是今天你送了三把剑给倭人,这件事我实在不能理解。
我不曾去过倭国,今天之前也不曾见过倭人,可是刚才在楼下那几个倭人的言行却让我觉得此国不是什么善类。
古人云:窥一斑而见全豹。那几个倭人的话中,我听出了傲慢,也听出了他们妄图染指我华夏大好河山的野心,北胡乱华才将将过去过去不到百年,血渍未干,鬼声尤闻。还请武大人记住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北胡能够乱华,将来东瀛倭人便未必不能,告辞。”
林夕站起身来冲着武莽一抱拳,转身就要离开。
武莽看着对面的这个有些冲动的年轻人,轻轻摸了摸自己并不长的胡须,微微笑着,回忆起“雪风”、“野分”、“时雨”这三个“祥瑞”的名字,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此时林夕的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雅阁的门。
“林兄弟留步,我虽然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心里的血却是热的,更不敢忘记自己是堂堂华夏子民,百余年前胡人给我华夏带来的血影刀光更是不会忘记,至于这三把剑……或许只是我一时少年心性。
我的为人如何,林兄弟也应该多少有所耳闻。
或许有人说我沽名钓誉,或许有人说我装模作样,可是你要知道,如果一个人装模作样地为国为民,如果装了一辈子,他又和那些表里如一为国为民的人有什么区别?
元和七年,突厥南侵,我随军出征。林兄弟也听说过我的家世,我若真想积累军功,也无需直至前线,只需要在后方督运粮草或者在中军大帐中即可,可我没有,我与最前线的将士一起浴血厮杀!”
林夕听到这里,迈出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这一路走来,关于这位武大人的传闻他是听了不少。
除了诗词满长安的才名,更为市井之人所敬佩的是他身为皇亲国戚,六年前突厥南侵主动请缨上前,身中数箭;三年前南方水患,又是他上书请求开仓济民……如果是真的,这样人的,由不得林夕不去佩服。
看着林夕停下了脚步,武莽轻轻挽上了自己的衣袖,露出了斑驳的胳臂,酒杯大小的疤痕似乎还在诉说着那场战役的残酷,突厥人的弓箭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记号。
“林兄弟,我无需多说什么,我的这条胳膊足以证明我心里的血是热的,是红的。我做的什么,或许你不会理解。
你我今天是初次相见,那些腐儒士子怎么看我,我不会在意,但我在意每个心中不忘华夏尊严的人如何看我,而你,恰好就是。”
武莽的眼睛仅仅盯着林夕,嘴角还漾着平和的笑容,终于,林夕轻轻弯下身子,朝着武莽作了一揖。
看着林夕弯下的腰身,武莽笑了,毕竟,被一个热血而又冲动的年轻人尊敬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他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狂热的青年时代早已过去,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他似乎看到了那些只能在梦中出现的热血沸腾的青春。
更重要的是,他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可以靠他自己就能做到的,所以他需要有人围在他的身边,而这些人,最好是年轻人。
他要做的事,不会被这个世界上的人认同。或许他可以用权力让这个古老的国度改变,成为盛极一时的庞大帝国,可是他知道,这样不过是昙花一现。
在他知道的那个历史中,这个古老的国度并不乏盛极一时四方来朝的时代,但是同样那些时代如同昙花一般,繁华过后,是二百年的屈辱和沉睡,他想做的是让这个古老的国家早一点从睡梦中醒来。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否就一定是对的,但他知道如果不去改变,那么一定是错的,沉睡与屈辱还会如梦魇般笼罩在这个民族身上。
他身边必须对他惟命是从的人——比如现在还如同影子般站在雅阁门口的王启年,这是他在肮脏的朝堂中活下去的必须。
但他更需要的是那些年轻人,那些热血而又冲动的年轻人。他要如春雨般浇灌他们,润物无声,潜移默化。
这需要多久?他不知道,或许十年,或许二十年,或许更久。他要做的是,在自己的身躯埋进黄土后,还有人继承着他的信念,一步一步走下去,直到改变这个世上的大部分人,然后改变这个民族,改变这个世界……
“武大人,我信你。”
林夕已经抬起了头,无需多言,那些伤疤不仅是男人的荣耀,更是最好的证明。
“林兄弟,好男儿应该做一番事业才不枉此生,跟着我,让你我共同做出一番名垂青史的事业。
让我巍巍华夏不再受到蛮夷之祸,让天下苍生不再食不果腹,让穷苦百姓不再卖儿鬻女。”
当林夕对他说出我信你三个字的时候,武莽知道自己应该趁热打铁,或许再需要几句话,这个年轻人就可以落入自己的渔网中。
林夕听到这句话,心中豪气顿生。他本就是从最底层爬出来的,知道食不果腹的痛苦,更知道卖儿鬻女的悲伤,就在将要点头的时候,却听到武莽又说出了一句。
“今后你我名为主仆,实为友朋,将来向圣上举荐,以林兄弟你的身手,不难封侯……”
林夕一愣,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那如影子般的黑脸汉子,打断了武莽的话,反问了一句:“主仆?”
武莽点了点头,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忽然这么问。
林夕哈哈一笑,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杯酒仰头喝下,趁着热辣的酒流滑过喉咙,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武大人,您说的那些很让我心动。可我心里没有主仆,只有朋友。我不想当任何人的仆人,您所做的一切,我很敬佩。
但我不再做任何人的仆人,无论哪种形式。况且,你怎么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就一定能像你所说的那样让天下人安居乐业?
突厥人给您留下的伤疤已成为了过去,人总会变的。您的官职已经不小了,所以你可以做的更多,行动总比语言有力量。我希望今后能听到市井之间更多关于你的赞誉之词,或许,到时候我会把你当一个值得我以命相护的朋友。
你要知道。真正的朋友或许可以比仆人更加值得信赖。
武大人保重,告辞。”
武莽看着林夕的背影,自嘲地一笑,举起斟满醇酒的杯子在手中慢慢把玩,冲着林夕的背景喊了一声:“好,或许我有资格成为你的朋友。当你觉得我有资格成为你的朋友的时候,就去找我。”
他没有说让林夕到哪里去找自己,但是已经被墙壁遮住身影的林夕还是传来了一声回答。的确,找武大人并不比找宰相的宅邸难。
王启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年轻人太过气盛,刚极易折,大人或许再说几句将他留住的,这种年轻人不是大人你想要的吗?”
武莽将酒杯放在鼻尖旁闻了一下浓郁的酒香,摇了摇头,也不管站在门口的王启年看不到自己的动作。
“启年,他要的是自己的尊严,朋友是不分贵贱的,是我自己有些傲了,以为凭借自己的名声总会将他招揽在身边,可我却忘了自尊这个词。
曾经极度的卑微才会有这种极度的自尊,他渴望的是平等的与人交往,无论这个人是谁,哪怕是当今的皇上就在他的身边,他也不会像条狗一样匍匐在他的脚下,山呼万岁,歌功颂德。
他敬的是我胳膊上的伤疤,不是我武君臣!如果每个人都如他一般,我又何必做这么多?”
王启年并没有听懂,但他并没有问什么,自从十几年前成了这位武大人的仆从后,他听到了太多自己听不懂的话语,但他从没问过。
他对于武莽已经不仅仅是忠心,更是尊敬,甚至有些盲目的崇拜,虽然对方比他还小上十岁。
而武莽此时仍在把玩着那只酒杯,心中想着前世看的那些书,本以为那么一番话说下去,加上自己的名声,对方即使不能推倒玉柱纳头便拜,也会一心跟随,可是今天却碰了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自嘲,于是他陷进了思索中,直到酒楼伙计的脚步声才将他的思绪打乱。
“客官,您的茶,趁热饮下刚好醒酒。”
店小二端来了两只大碗,里面绿色的汤汁上还飘着几段葱姜,里面加的似乎是米粉,有些黏稠。
武莽看着眼前的这碗茶,皱了皱眉头,这的确是茶,不止有葱姜,里面还有盐,加上百余年前北胡乱华之事,更有加些畜乳的习惯,他虽然熟悉了近三十年,却还是没喝惯,终于叫住了就要离开的伙计,叮嘱了一句:“我喝不惯这茶,上些清茗吧,别加盐啊。”
伙计应了一声,笑问:“听客官口音是京城人士啊,怎么学那巴蜀南蛮一般喝茶的习惯,不加盐是吧,好嘞,您稍等片刻。”
…………
就在林夕和武莽见面的第二天,有两个关于武大人的消息随着奔流的大江、随着前朝开凿的大运河、随着走南闯北的客商传遍了天下:
其一:武大人又做文章了,巴陵郡的岳阳楼随着武大人的那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名闻天下。
其二:四年前武大人派出的船队回来了,自泉州港南下西洋,却从东方返回,这片大地竟然是圆的,而且船队带回了许多蛮夷之国的珍奇事物。
有肤色远比昆仑奴还黑的蛮人,有金发碧眼状如鬼物的西夷,还有那满满一船的黄金,以及一个关于遥远土地的传说:那里辽阔不下中原九州,那里有黄肤黑眼却不食五谷的怪人,他们称自己为玛雅,他们吃一种晶莹如玉颜色金黄长在树上的米,他们吃一种紫红色外皮的“芋头”,他们用一种火红如火的调味香料,比茱萸还辛辣,他们坚信自己的祖先是从遥远的东方为了躲避祸乱而来此定居的,他们不知用铁,却如商周一般用青铜……
文人士子关心的是那句先忧后乐的言辞,而官宦富商百姓这更关心那几条在外漂泊了四年的船只。
川蜀荆湘之地的人都想品尝下那比茱萸还辣的调味香料;腐儒官宦则关心那天圆地方帝君受命于天在面对大地是圆的时朝堂上的动荡;酒鬼们则关心出了蚕豆之外他们又多了一种落花而生的干果可以下酒;田农之家则关心那些不需插秧且能亩产数石的“米”;贫苦之人则关心那种不择田地不择气候皆可种植的紫色“芋头”;商人们则开始关系起远方遍地的黄金和大食以西那些国家对绸缎和瓷器的渴求……
总之,仅仅几条船,却把整个九州大地搅动了起来,而此时的林夕,正迈步走向汨罗江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