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泽赢的踏足赶去了心头的沉沉浓重的乌霾阴翳，此后的时光乍然觉得整个秋日都灿然明媚起来。暮秋秋雨尽，朝日日光华。淡金色的温暖日光一层层镀上殿宇飞檐上的棕色琉璃，一束束流光溢华生烨。打到近处殿门前的几株藤黄银杏上，斑驳的蝴蝶样的叠印暗影倾落于地，微风吹过，翩翩而动，恍若春日里因采花蜜流连于此的纷飞胡蝶。
我浸染在这片日光里，偶尔有一杏黄蝶叶缓缓被风旋下，落在足边，停在肩上，或轻轻拂了脸颊惹出几分痒来，心中享受这样无人干扰的宁静闲适。
垂手捏起一柄微黄泛绿的银杏叶子，还有昔日淡淡怡人的青涩香气，轻轻夹在书卷中，有心用它作一枚书签。
“雨过月华生，姐姐是好闲趣。”杜尔清淡然无争的声音从身后蓦然响起。
我回头送出浅笑：“妹妹亦是好兴致。”
杜尔清嗔喜娇怒皆无色无神的脸庞浴在流光婉转的明媚秋光里，精致的微垂髻鬟染上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辉，映得整个人熠熠生华，身后随着几个近侍宫女，脸上微微的挂着些许怯色。
“昨儿入夜时分，听得幽啭婉扬的琴声，姐姐可听得了？”她款款走近，斜倚了一棵微微歪过的银杏，脸上投上斑驳暗影，越发的看不出喜怒哀乐。
执秋搬了张靠背藤椅出来，笑道：“贵人也听到了，可是咱们才人弹的呢！”
茗烟轻撇了她一眼，她忙住了嘴垂手在身后站了。
“原是姐姐弹的，怪不得妹妹听这琴声里含了层别样心绪，心内甚为感动。”她微露笑容，轻盈一拈，一片杏黄便覆在她的粉白的掌心中，缓缓在那藤椅上坐了道：“那琴声倒不似平常所听，仿佛更低沉一些。”
我点点头笑道：“妹妹果然好耳力，却不是琴，是一把锦瑟所奏出的。”
她微微惊奇：“姐姐竟熟稔此物么？”
我谦和道：“音律是熟悉的，瑟却不是我本人所有，是梨露轩里收藏遗留下来的。”她听罢，思量了一下，欢快道：“若姐姐愿意，便教妹妹看一看罢。”
我便命映冬取出，在石桌上铺了层柔软的锦缎，将那瑟小心翼翼的摆上。
她淡淡一笑：“其实妹妹并不识得，家祖曾对琴瑟之物甚为迷恋，亦有许多珍品收藏，故妹妹从小耳濡目染些。”待细细看过，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莫非是失传许久的梅林撷芳？”
我低下头，微微蹙眉，心道好熟悉的名字，思索一番终于记起，便笑道：“是了，是了，亏的妹妹提醒。《音物通考》上曾有记载，梅林撷芳原是战国时赵王所有，通身朱色，刻有落芳梅花，音若珠玑清脆婉转。赵王好瑟，每每弹之，余音莺莺袅袅绕梁三日不绝。只不过终不是俗物，待上朝以后便隐了踪迹。此时看这把形状仿佛便是。”随即面露惋惜：“若是便可惜了，昨儿弹时被我不当心拨断一根弦。”
她盈盈一笑：“姐姐倒不必担忧，家兄擅长修弦调琴，技艺已是纯熟的很，便告知教他仔细的修好便是。”说罢低下头来，仔细的抚上锦瑟通体，片刻奇道：“这瑟可是奇怪的很，竟是上下两半合成一个整体。”
我闻言亦低头细细端详，果然瑟身中间有一条针细的狭缝，若不仔细竟不能察觉。手指不由得拂摸拨动，竟微微滑动错位，于是双手覆上左右分拨，微微用力。只听“咔嚓”一声，上下两半竟很是容易的分离开来，果然瑟身里别有玄机！
杜尔清惊诧得如水眼眸眨也不眨，边上茗烟执秋映冬皆惊异的张大嘴巴，忙问道：“可是坏了？”
我心中微动，只把那瑟轻轻反相合起，“咔嚓”清脆一声，完好如初。莞尔叹道：“好个精巧的机关。”
杜尔清赞叹道：“看样子，姐姐可是得了件宝物呢。”
我淡笑道：“主人还未寻得，只暂为保管便是。”
她清然笑了：“时辰不早了，妹妹便要去杜芳仪处，隔日教人来取为姐姐修好。”
我点点头谢了，见她背影孑然孤零，一日日清减得瘦削林立，心中大为不忍，便柔声道：“妹妹要好生休息才是。”
她住了脚，身形定住，片刻幽幽叹道：“谢姐姐挂心尔清，尔清心中感动的很。”
我向着她的背影继续道：“妹妹入宫有自家姐妹相伴，平日里叙一叙儿时欢巧时光，想来能宽慰这宫中寂寥生活。”
“姐姐亦是有自家姐妹相伴，自入宫以来，姐姐可有一日因着姐妹之情而心生宽慰么？”
我微微一愣，回想当日初入宫见着表姐时，那般的亲昵熟悉宛若儿时，自己的确是欢喜踏实的，如何不是心生宽慰。
她停了停，复又道：“或许，姐姐同妹妹并不相类，皇后娘娘甚为疼爱姐姐，杜芳仪却并不是妹妹自家姐妹，只不过是同族同姓而已。”声音异常的寂寥冷淡。始终背对着我，看不到她脸上或喜或忧的颜色神态。
待她离去，我心底一声长叹，只道她年龄偏小，却不知竟存了许多匪疑心思。也是，入了宫便再没有小女儿家的纯净烂漫，因为这宫里的女子若要好好的生存便只能挖空了心思，绞尽了愁丝，踏着踩着别人，流着泪水一步一步的攀高争上。
回头去看，茗烟等人还在对着那把锦瑟称奇。执秋面露兴致道：“才人，方才奴婢看得真切，这下边一半的凹槽里仿佛有件事物呢，快打开来瞧瞧，莫不是千年之前的的宝物？”
“哦？”我复又将琴身一分为二，果然在底部长槽里找到一件东西，是一支丝绢锦绣卷轴。卷轴仿佛是上好的檀香紫檀所制，隐隐一丝异香送入鼻息。头部一圈极为精细的雕刻了百鸟朝凤，每只鸟都异态各生，连身上的羽毛都根根得见，或低头寻食，或展翅欲飞，或引吭高歌，皆簇拥着百鸟之王，栩栩若生。
绢身触手柔软光滑竟嫌我手粗糙，勾出极细的丝来。我小心翼翼的将卷轴展开，却是一幅调琴仕女图，竟是全部用极细的七彩丝线绣成，颜色艳丽，叹为天物。一女子坐于花林之中，衣袖仿佛微微随风飘动，漫天花雨簌簌而落，旋流回转，绽出流光溢彩，和着手中悠扬婉转的琴声，这一番光景是怎样动人心魄，令人沉醉的天境美景。
目光流转，仔细看向那调琴女子，姣美逼人，淡雅出尘，宛若谪仙贬降，美眸中透着华彩流溢，红唇间漾着清淡浅笑，素手轻抚，仿佛弦动于心，流水音律从手中缓缓珠玑流出。
一时间竟不能置信，眼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滴到那卷轴上，随即晕湿一圈，越发显得那颜色艳丽夺目。
却是在熟悉不过了，曾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千次万次，正是我娘薛辛辛！
茗烟看罢异惊呼道：“好似夫人！”
我锦帕试了泪水，遂问道：“茗烟你可曾见过此画。”
她翕动鼻子，哽咽道：“奴婢不曾见过......”
我心中亦是哀伤，强忍住只温言安慰她，复又小心将画卷收好，放置瑟中。
执秋亦感染我的殇思，面露惋色：“原来聂夫人生的这样美，当今再无一人能比。”须臾她恍然道：“可不是么，这把琴正是夫人所有！”
茗烟听罢摇头：“从未在府中见过夫人弹奏过此物。”
我心中巍巍疑动，从未在家中见过此物，看这画像想是下了极大地功夫方能绣成，将我娘音容神貌绣的如此的传神领物，必是极熟知的人。画中娘亲那样明灿笑容，舒心气度，若是为爹爹所奏，爹爹知晓却为何从未向我提及过，这把瑟与这幅卷轴如何又会流落宫中......我抬头望着碧水晴天的宫城上空，流云缓行飘逸明净。那一处小小的雅致宫廷院落，在这秋日里因为我娘画像的出现在我心中尤显隐秘起来，梨露轩，究竟以前所住何人呢。
家中属于娘亲的旧物，祖母恐我见了忧伤，便全部叫收起来寻不得了。如此看了，这一把锦瑟如是娘亲所有，便是我身边唯一娘亲遗留的念物。不管是还是否，娘亲亦是弹过的，调过的，或许还残留着娘亲指尖上的深暖我心的温润的温度，无论如何已经足以聊我慰藉，唯一遗憾的便是朱弦已断，此刻只悔恨懊恼，深深怀着将它修复如初的渴望。
烛火明亮轻轻摇曳，这把朱色古香的锦瑟显得尤为沉静脱俗，我凝视着，手指轻轻拂过每一根弹伸有韧的琴弦，叮咚之响如玉盘珠落，涓涓细流般的拖尾颤音，好像娘亲在低声盈笑，娘亲的纤巧手指曾经亦驻留过这些能奏出天籁之音的朱弦，仿佛看到碧天花影里，曾经韶美年华里如玉的嘉好妙龄，低头婉转，回眸浅笑，手指轻盈弹上若行云流水潺潺不绝，只是不知侧耳静静聆听佳音的是如何伊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