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杜尔清,一个人许久才缓过神来,渐渐方才知觉已是人走茶凉,看着眼前的白瓷盏底舒展绿叶尽覆,将一抔清水浸染成了苦涩的黄碧色,正如此刻我心中泛起的滋味。做出这样一个令我痛心的决定,此时竟有些后悔了。
门外雪浮轻轻叩门道:“娘娘,可要雪浮等人进去伺候么?”
心里仿佛被微微惊觉,思量此事万不能教雪浮知道,长长舒了一口气调匀呼吸,将心底的不安和痛楚深深的压住,掏出帕子将泪拭净,这才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平淡应道:“进来吧。”
雪浮进来见我脸色平静并无异样神色,便吩咐众人去拾掇茶具,自己则转到我身后替我揉捏着肩,须臾才轻轻道:“奴婢方才见着贵人离去时好像眼中有泪却又面带笑容的样子。”
我身子不自主的一抖,捏在手中的丝绢也跌落在地上,忙岔开话题:“姑姑这些日子受累了,自我生产以来都没得闲好好休息过。”
她停在我肩上的手渐渐缓了下来,俯身为我拣起,侧首温和道:“娘娘言重了,伺候主子本来就是奴婢分内之事。”
我轻轻按住她的手,道:“本宫有意放姑姑几天假,这样姑姑便可以好好休息了。”
她忙挥手推辞道:“娘娘体恤奴婢,奴婢心领就是,休息不休息的倒没什么打紧的。”
我便婉言道:“如今拥芙宫也没什么大事,姑姑只休息便好。”
她微微一愣,见我如此执意便不再推辞,转到面前盈盈拜谢:“娘娘如此圣意,奴婢遵了便是。”说罢出去打点收拾。
茗烟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杏仁酪走进来,瞥了瞥周围只有我两人,才低声道:“奴婢伺候了小姐这么多年,小姐开不开心奴婢一眼便能看出来。”
果然知我者莫过于茗烟!心下惊动,怔怔看着她,泪珠夺眶而出,道:“茗烟,你说我到底该如何做!”
她见我如此柳叶秀眉微蹙,忙将杏仁酪搁下问道:“杜贵人到底说了什么话,教小姐这样伤心为难?”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流着眼泪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她,渐渐的她的眉头越拧越紧,面露难色:“瞧着这杜贵人平日里见着一团和气,怎么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我泠然道:“此事也不能怨她,自我入宫以来,宫里不平之事便越来越多,私心想若我落得与她一样的境地,也许并不能如她一样支撑到今日。”
茗烟一手撑住桌面,指尖因使力而微微发白,垂落的碎花浅绿宽袖如同碧瀑倾泻,幽幽叹息一声:“小姐要如何做,难道真的要忍痛成全她么。”
我冲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她眉宇间渐渐漾起一层浓浓的担忧,稍后抬起头不敢相信似的瞪大了眼睛盯着我道:“莫非小姐故意将雪浮姑姑支走?”
我又重重点了点头,她猛地攥紧我的手:“小姐竟疯了么,将皇上拱手推给别人。”她眼中落满惊诧掺杂着沉痛,道:“若是被皇上知道......”
想起他,心中倏地沉痛一下,是呵,若是被他知道我竟绞尽心思的将他推向别的女人,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合目长叹:“若我不能成全杜尔清,恐怕此生都要沉湎与负疚之中,这一世还如何能够平安喜乐......”
茗烟眼中泪水滚滚而落:“为何皇上要入宫做了皇上,若皇上还是王爷该有多好。”
不禁要混沌憧憬,若他还是赢亲王,此时的我和他是否正牵手漫步在邬城的热闹小街,或许是阳春三月的绵绵细雨中,遥看鹅黄草色;或是炎炎夏日的一树浓荫下,共享微凉清风;紧执的衣袖在浸染缠绵秋日的嫣红里,踏着满地落叶簌簌而行;轻折冬日里晶莹剔透的满树霜花,听雪落看雪飘…..
这样的情景许只会在梦中出现了吧。
也许连梦中都不会出现,多少日子了,常常于深夜中惊醒。纵然一睁开双眼便会忘记梦中情形,可是汗透了的亵衣,微微发抖的手脚,我知道那一定是噩梦,绝不是此时遥想的绚烂如花的美梦。
“阿乔!”门外他人未至先温言唤我,声音一如从前不加修饰的清润,教我稍稍心安,忽又想起自己的决定不禁打了个冷战,强带着笑意迎出来。见他面色疏朗红润,喜悦之色映于脸上,眼眸中似那日初见时的明亮神采:“夏彦之果然勇猛过人,策略周全。”
康寿全亦是满脸喜色,在泽赢身后躬身行礼。
心中渐渐升起一层安慰,这安慰也渐渐浮上脸颊,抬眸向他温柔一笑:“果真么,先生竟打了胜仗?”
“咱们的桓成呢?”他侧过脸去,牵着我的手一同朝内室走去,手掌温热有力,眼角弯出的弧度温柔圆滑,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在闪闪发光。熟悉的淡雅的杜衡香气从他的宽大的明黄云纹衣袖间缭绕透出,一阵阵传散到我的鼻中,仿佛松透了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鼻子一酸,泪已在眼眶边打转。
他回头看我一眼,顿时收起笑容,皱着眉头轻轻问道:“怎么了,因着昨日朕宿在华阳宫么?”
我轻轻摇了摇头,泪眼婆娑的向他笑了:“刚刚有只小虫子飞入了臣妾的眼中。”
“哦?”他指尖温柔的拂过我湿润的眼眸,有着温热干燥的触觉,轻轻一笑:“朕来替你瞧瞧,这个虫子也太大胆了,竟敢飞入阿乔的眼睛里。”
迷目的泪水渐渐凝成了一大颗不负承重的滑落下来,也清晰的了他的脸庞,正要开口,侧目瞥见茗烟立在一旁背着脸拭泪,心中一痛,怕自己再也狠不下心来,忙道:“臣妾已是好了。”
“桓成刚刚被乳母哄睡了,皇上要瞧怎么不挑个好时候。”微笑着轻轻嗔道,心里却仿佛有一把刀,每看向他一眼便会狠狠的刺一下。
他坐下微抿了口茶,才道:“朕一早便寻思着要为桓成找个好太傅,思索良久不得人选,此刻看见你才想到一个绝佳的人选。”
我心中惊奇,已是猜到几分,转头看向案头的墨彩花瓶,时令香花换去一茬又一茬,如今已经重插了几只还未全开的粉白杜鹃,厚重的乳色,如镀上了一层薄蜡。微微迟疑道:“莫非皇上要收回先生的兵印么,然后教他作桓成的老师?”
他轻轻揽我同他一起在榻上坐了,挥了挥手教众人退下,才缓缓道:“你我果然心有灵犀,如今倭顿已有臣服我朝之势,想来不日便会派史节前来朝拜,如今西北又有你爹把手,夏彦之也算是功成身退了,总不好再教他去驯马场做个闲人,与其放走一个如此人才,不如教他将所学传授给咱们的桓成,将来必定能有一番作为!阿乔,你可喜欢么?”
看着他脸上洋溢的喜悦和希望,心中升起无限宽慰,盈盈一笑:“皇上想的甚为周全。”说罢低头想了一会,才吞吞吐吐的问道:“皇上......明日......可还到拥芙宫来?”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温和笑了:“此时还在这儿呢,就眼巴巴的盼着朕明日再来,真真还是个撒娇耍宠的小丫头。”
我脸上一红,晒了他一下,道:“昨儿不是没来么。”
他眼中慢慢暗了下来,似落了浮尘的镜面,扶住我的肩膀轻轻问:“昨儿太后与你说什么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心中荡起凄然,幽幽叹了口气,向他笑去:“太后只叫臣妾不要过于宠溺着桓成,就只说了这几句。”
他牢牢扣住我的手,眸中的心疼教人不忍直视,道:“我只担心太后又找借口责罚你,明日一定会来陪你,可是会晚些,不要等朕了,你先睡便好。”
我心中陡然惊诧,这样的时机,莫非老天爷真的是要帮杜尔清么?
他拈起茶几上红釉瓷盘里一片如晶透脂玉的芙蓉糕送入口中,又道:“昨儿老七入宫了,说是恭太妃胸口疼的毛病又犯了,这次好像很严重的样子,老七特地入宫来向太后讨雪魄冰蟾。”
我不解向他问道:“雪魄冰蟾是什么?”
他耐心解释:“是千年冰窟里养成的蟾蜍,传闻活时只吃雪莲花蕊,通身雪白,蟾体干了之后研磨成粉服食后能够益寿延年,延治百病,即便是百棵千年人参的功效也抵不上它的一半。西域蜀国进贡给父皇的,我朝只有一对,雌的已被父皇用去了,太后还有一只雄的,可惜没给老七,说是已经丢失很久了,只遣了几个经验丰富的御医前去诊断。”
一阵如水漫过的森森凉意渗透心间,不由疑惑,太后是真的没有还是故意隐瞒。连我都会怀疑,更何况泽赢和泽肃。不过转念想想也是人之常情,如此珍贵稀罕的事物,即便是真的有又怎会轻易舍得送给别人。
他凑我耳旁,轻吐温热气息,轻轻道:“请问阿乔姑娘,你有多少日子没有伺候过夫君了。”
不由大窘,脸顿时烫热的如醉酒一般,声如蚊蚋:“皇上,太医说......”,还未说完他的吻已沿着脖颈锁骨点点落下,温柔而湿润,将身体吻得一层层烫热,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燃烧起来,神智渐渐模糊,再也无力去想其他的,渐渐迷失在此刻不是春光却胜似春光的无限柔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