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荷温言制止了想要跟来的烟萝，让他跟流风宇暂且呆在一处，俞子茗推着轮椅带着他去找齐老先生，轮子嘎吱滚在石板上，俞子茗低声对着轮椅上苍白着脸的少年说道：“原来老师早就知道你杀了汴溪副决、惹了康庭王府的事情,流风宇那个混账赶来告诉我的时候，我才明白第一次见面时你真不是装的，若当天我不让你进齐远，你肯定会给老子一个后脑勺转身就走。”
顾荷失笑，转而疑惑问道：“齐老先生每天伏案，想必是非常忙，怎么会关心小子一个没见过面的齐远学生。”
“每年齐远休假时期，老师都不会学堂，去了何处齐远师生没人知道。”俞子茗想到今日学堂众人散了之后齐老先生突然留下他，说道：“今日开学之后，老师让我来带上你去他的住处，老师从来都是高来高去形影无踪，听说过你也很正常，而且你低估了做哪些事情的影响，大宋承平数百岁，除了十年前的无头公案，还没有谁公然杀掉朝廷官吏，汴溪副决听起来不过是府衙小官，但汴溪主决已经七十多岁，又不是养气之上的修行人，当然想着回家享受天伦之乐，房腾只要再熬上几年，就能成为一城之主。”
“难怪他要巴结康庭王府。”顾荷恍然，想到汴溪三家的权势，他又问道：“汴溪还有三大家族，就算房腾当上汴溪主决，他还不是需要仰人鼻息，这种日子还不是如往日那般窝囊，他努力专营出来有什么用？”
俞子茗否定道：“你不懂……汴溪三家看上去跋扈无比，但暗地里其实是很低调，因为他们不敢挑衅大宋的那位皇帝陛下，他们知道大宋江山是皇帝的，不是某一个家族的，从太祖皇帝开创大宋以来，大宋受到那些世外宗门的干涉也非常少，比起其他小国，帝国在九州十六地很强势，强势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
顾荷低头看着从轮子下往后不断移动的石板路，想起在书房看过的那些书，迟疑问道：“十年前发生的那几件事，不是朝廷之争？”
俞子茗诧异地看着他，半晌了然说道：“你是看了我的那些批注吧，想不到昏暗的天色下你居然摸到老子曾经住过的地方……十年前的破事就是一滩浑水，满大宋除了皇帝陛下和他的老师，谁都不敢伸出脚趟过去，朝廷之争……”俞子茗失笑说道：“若真是朝廷之争，就不会如今这般风平浪尽，京城内外恐怕早就人头滚滚。”
少年沉默，想了想抬头问道：“那北十二郡都督……”
俞子茗冷嘲道：“修道之人标榜自己远离了红尘浊世，可又每时每刻都在插手其中，做人做到他们这种地步真是无耻之尤，快快乐乐地当了婊子还想风风光光地立一块大牌坊放在家门口，烟花地的女子都不好意思做，他们如此做了还心安理得，道貌岸然开口就是清心寡欲，其实狗屁不如，北十二郡离混乱之地太近，而混乱之地的宗门很多，不难猜到就是那些伪君子所为。”
听到俞子茗如此描述修行之人，想到坐在深宫之中的皇帝，顾荷笑道：“若是他们突然在大宋境内大开杀戒，皇帝陛下如何是好？”
“如今天下，仙凡混杂，混乱之地那潭水是混的，大宋的水是清的，但却更加深不见底，你以为这么多年来大宋的平静都是皇帝弄出来粉饰太平？”俞子茗叹道：“我虽然不太瞧得起自认为脱俗的那些修行者，但不得不佩服赵家人，历代皇帝厉害，赵明策能开创出一个煌煌帝国更是厉害，非大宋境内修士进入大宋，就要先过边境那一关，混乱之地潜入大宋的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三元以上有谁不得批准摸进来，那等在他前面的……就是白骨累累的冥世国度。”
顾荷想起飞天遁地的那些传闻，问道：“若是进来的人修为远不止三元之境怎么办？”
“所以边境都有强者坐镇，拿大宋的钱，吃大宋的米，在大宋境内传递香火，培养弟子，倚靠大宋气运。”
“温泉关里有高人在场？”
“没有。”见顾荷疑惑的申请，俞子茗笑道：“温泉关是帝国与混乱之地的交接不假，但高人不一定死死守在边境那条看不见的线上，再说北十二郡哪里需要人坐镇。”
说道这里，俞子茗自豪道：“齐远在这里，有谁敢贸然闯进来？”
顾荷想起那日在红尘殿前流风宇说道齐老先生时，脸上的骄傲情绪如现在的俞子茗一般无二，他看着两岸越来越茂密的树林问道：“你知道齐老先生……现在是什么境界？”
“我进齐远的那一年十六岁。”俞子茗推着轮椅慢慢走着，有些郁郁说道：“现在我四十几岁了，从来没见过老师出手，甚至有时候我会怀疑他是不是那个名震天下的齐远创始人。”
见少年纳闷看着他，俞子茗恼火道：“待会儿见了老师，你就知道了。”
顾荷应了一声，没有再去发问，他想着若是修行不成，是不是要替这具身体还上一笔血脉债，虽然在他的生活中没有北十二郡都督，但把别人儿子的身体搞废了，让少年心中还是稍稍有些压抑，想不到的时候没什么，想到了就觉得心里微微发堵，他很不愿意承认那日在石涟江中挣扎的是顾家小公子，但世间哪来那么多巧合，说来说去，他还是需要去看一眼，最起码能求个心安。
一处郁郁葱葱的山丘下面，俞子茗推着轮椅没有继续走在青石板上，而是在顾荷诧异的神情中拐向右边那条泥土小径。
再走上半柱香时间，小径两旁密密树木渐渐变得稀松起来，往前看去，几亩菜田豁然平铺开来，白中带绿的白菜小葱青翠欲滴，旁边是数十丈见方的池塘，池塘边缘弯弯曲曲，还可看到数尾草鱼鲤鱼在其中冒出头来吐几个气泡，轮子下的小径则一直通往矮矮篱笆围城的小院，烟囱下的屋顶是厚厚的草甸……
这里似乎就是偏远乡村中的普通人家，住在里面的人似乎就是一个普通的种地农民。
见顾荷果不其然的诧异神奇，俞子茗低声说道：“老师住的地方，就是这个样子。”
解释完这句，他就再也没有说话，一直走到没有门的院子前，他恭敬说道：“老师，我把顾荷带过来了。”
茅草屋中传来一个平凡声音道：“来了就进来吧，站在门外做什么？”
俞子茗整整衣衫微微苦笑，每一次老师召见他们总是这句话，但若是老师没有发话，他们有怎么能不管礼仪问题径直大大咧咧走进去？他推着有些紧张不敢四处乱看的少年沿着花草之间的碎石子上走过去。
顾荷进到没有关门的茅屋之中，看到的是一个平凡的老头子捏着两只筷子稀里哗啦吃着面……也明白为什么流风宇会说齐老先生穿的不是道袍，因为齐老先生本就是穿着寻常老农穿着的粗布汗衫，花白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坐在蒲团上端着面碗挑着面条。一点仙风道骨的样子不从来不曾在顾荷的眼中倒影出来。
见他进来，齐老先生放下手中的碗，慈祥笑道：“顾荷？”
眼前老人虽然看上去极其平凡，但顾荷来到了齐远学堂，从很多人口中听说了他的故事，自然知道齐老先生又极其不平凡，看似矛盾其实不难理解。
他恭敬回到道：“老先生好，正是学生。”
齐老先生看着他说道：“我已经知道了你身体的情况，难得你禁受得住如此打击，现在还能看得到自信坚强，废话我也不多讲，你肯定也心急于能不能治好，老头子我只能说是尽力而为。”
“重塑经脉对于我来讲，没有太多难度……但历史上很少有成功过的例子，因为其中的痛苦是常人极难想象的，比之刮骨疗伤还要厉害得多，你每一条神经都会承受着这种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永不停歇的痛楚，还不能当场晕过去，不然失控的元气会让你的身体变得更糟，这个过程中，挨不住死过去的人……很多。”
既然能做一个正常人，有谁会愿意一辈子都躺在轮椅上，这其实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顾荷眼中燃着火苗，认真说道：“老先生，我愿意试试。”
齐老先生看着少年没有说话，犹豫踟蹰半晌，他对俞子茗说道：“把房中的东西都搬出去。”
直到俞子茗将茅屋中所有的东西腾空，齐老先生还是没有动作，似乎还是犹豫不决，若是顾荷在他手中死去，虽然是因为自己忍耐不住，但毕竟还是亲手杀掉自己的学生。
俞子茗见齐老先生半晌不说话，疑惑问道：“老师？”
齐老先生沉吟一下，看着少年坚定的眼神，终是下定决心对着顾荷道：“你要坚持住……”
顾荷凝重说道：“麻烦老先生……”
齐老先生严肃点点头，在俞子茗和顾荷紧张的目光中，他花白头发无风自动，伸出干瘦双手对着顾荷虚抬起来，待顾荷就飘飘忽忽盘坐于半空之中，齐老先生郑重说道：“要开始了。”
不等顾荷答话，齐老先生突然曲指一弹，一道劲风呼啸而至，点在顾荷丹田之处，一阵剧烈疼痛猛地袭上顾荷神经，与烟满山前那时候相比，几乎就如沧海之于一粟，顾荷头上几乎立即就滴下来的大颗汗珠，脸色刹那变得惨白。
齐老先生露出一丝满意神色，沉声说道：“以意念为引，感受我传过来的每一道元气，重塑丹田经脉，千万不要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