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空旷的缘故,何府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荒凉。
昏黄的灯光打在石头小路上,光晕像水渍一般一圈圈向四周洇开,仿佛一脚踩上去,就会溅湿衣角,丝毫不觉得暖亮,反倒平添几分冷意。
陆羽珩将织锦带到园中一处石墩坐好,伸手将她披在肩上的袄拉紧了些,低头见她手指微颤,于是低声道:“怎么,你冷?”
织锦摇摇头,小声道:“陆大哥……我……有点担心……”
他在她的头顶轻拍了一下,道:“无须紧张,我就在旁边看着你,不会有意外,放心。”
她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人,他的手心没有一丁点温度,就像心口的那块古玉,温润却冰凉。他的声音听上去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就好像,这是她不得不去完成的一项任务。
“可归根到底这一切到底关我杨织锦什么事嘛!”
织锦有点怨怼地在心里叨咕了一句,扭头朝四处看了看,道:“何员外一准儿会走到这里来么?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好,这又不像是唱戏的,之前还能走个台准备一下,万一我露出什么破绽,把事情给弄砸了……”
“放心。男人色欲熏心之时,便什么也顾不得了。你即便有照顾不到之处,他也根本无从察觉。你只需将我交代给你的话一句句说完,其余不必理会太多。”
说着,陆羽珩垂着眼朝她脸上张了张,微微一笑,道:“这额上的伤倒是好得差不多了,不仔细看,倒也瞧不出什么。”
织锦听他语气中似有关切之意,心里也是一暖,正要开口说话,他却又接着道:“这样很好,免得留下疤痕让何员外看了觉得心里不舒坦。”
杨织锦第一次感受到眼前这个男人温润的残忍,原本她还以为,他只是多年栖身玉中不善与人交际。他是爹爹的故友,他答应了带她回乡,她想,他们的距离总会一点点拉近。可眼下,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他将她置于何处?直到这一刻她终于愿意相信,原来他们从来都是那么远。
一阵虚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林烈可以压低嗓门的低唤声:“注意,注意,舅舅现在已经从二夫人那间院子里走出来了,随时准备展开行动,随时准备展开行动!”
他挟着一股冷气旋到二人身边。虽然他之前对这件事的态度一直有所保留,可此刻脸上却挂着嬉笑的表情,生生是将今夜的事情当成了一场游戏。
“刷”地一声,织锦突觉肩头一凉,低头一看,只见肩头披着的夹袄被陆羽珩抽走了,身上只剩下那件粉紫色的薄衫。随后,头上那一支林烈送的银钗被拔下来砸在远处的地上,发出“叮”一声脆响。
“坐在那儿,别动,别作声。”陆羽珩扔下这句话,将林烈朝身畔用力一拽,二人的身影登时掩进一丛低矮的小树之后。
杨织锦回了回头,在低暗的路灯映照下,一个胖大的人影,沿着石子小路缓缓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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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呀,这不是……杨家姑娘?你在这做什么?”身后传来何员外洪钟一样的声音。
何永祥看着眼前这个少女的背影。
单薄的紫色衫裙抵挡不住深秋的寒意,被路灯一照,隐隐凸显出纤细玲珑的身段。她就坐在冰凉的石墩上,微微弯着腰,一手扶住左脚的脚踝,回头仿佛很诧异地一望,随即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啊……是何员外,我……对不住,我脚受了伤,没办法给您行礼了。”织锦俏生生地道。
何永祥被她笑得说不出的舒心,哈哈也是一笑,道:“我何家从来不拘礼,杨姑娘是小烈的好友,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大晚上的,外边儿又这么凉,你不回房,怎么坐在这里?”
织锦蹙着眉睨了他一眼,带着抱怨的声气小声道:“咳,别提了,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倒霉!刚才在东厢偏院儿那边跟烈哥哥吵了两句嘴,心里不舒服,本想到园子里逛逛,散散心,谁成想不多会儿就发现头上的钗不见了。那支钗虽然是便宜货,但对我来说却非常重要,那我自然要好好找找啦。结果……结果一个不留神,踩到一颗小石子崴了脚,疼得我实在走不动路,只得坐在这歇一歇。”
她像背书一样将陆羽珩教给她的这段话说完,暗暗地喘了一口长气。
听到这话,何员外立即背起双手,朝四周转了一圈,在大约十尺开外的地方捡起那支被陆羽珩扔掉的银钗,直递到织锦面前来,笑呵呵地道:“你看看,可是这一支?”
织锦赶紧接过何永祥手上的钗,仰起脸,眉开眼笑地道:“哎呀,就是它,可让我好找!真要多谢你了何员外!”
何永祥点点头代替回答,看了看天色,道:“如今钗找到了,你的脚又受了伤,不如我这就叫下人送你回房歇息?”
“我才不要!”织锦气哼哼地道:“我知道,烈哥哥虽然嘴上不饶人,却还是很关心我。我一个人跑了出来,他肯定急死了,到处找我呢。我这会子如果回去,弄不好又是一通吵,哼,索性我拖延一会儿,让他也急一急,看他下次还气不气我!何员外,你要是……要是没什么事情,可以陪我说一会儿话吗?”
“你让我在这儿陪你?”何永祥是什么人物,他立马就从织锦的话里捉到了一点苗头,嘴角噙着一抹笑,挨挨擦擦地在她身边坐下,道,“好啊,反正我左右无事,就陪你一会儿又如何?既这样,你倒是跟我说说,为什么和小烈拌嘴吵架?”
织锦一嘟嘴,委屈地瞧了瞧何永祥,小声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何员外您?”
“我?”
“可不是!烈哥哥说,来了三五日都没见着二夫人的面,只看见您和三夫人耳鬓厮磨好不亲昵。他思忖着,您多半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二夫人生了病,你也无暇顾及……我当即就生了气,我对他说,何员外你绝对不是那样的人!我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男人,二夫人贵体抱恙,你心里不知道怎样焦急,只是不愿意说出来罢了!我生来命苦,年幼时爹娘就不在身边了,如今只盼自己以后也能嫁一个像何员外您这样的好人,那真是于愿足矣!”
何永祥玩味地侧过脸去,目光肆无忌惮地在织锦脸上扫荡,粗哑着嗓子道:“哦?你真的这么想?”
“那还有假,我可是句句属实!就因为这样,烈哥哥也不知怎地就发了火,跟我吵将起来,我气不过,这才跑出来的!”织锦一边说,一边笃定地点点头。
一直以来,在何永祥眼中,织锦不过是个透着浓浓孩子气的小女孩儿。她很可爱,却绝不是他会染指的那一类女人。可是此刻,对面的路灯光正打在她甜美稚气的脸上,不知何故,何永祥突觉得她的双眼中,透出一点幽淡的萤绿色,似乎有些邪气,但却并不令人觉得害怕。那样的暗绿配上她天真的面容,看起来,竟使人觉得无比魅惑。
“说起来,二夫人的病真个非比寻常。我并非不愿照管,只是,实在束手无策。”他说着,探出一根手指,顺着织锦的胳膊蜿蜒滑了上去。
织锦倏地捏紧了另一只手的拳头,咬了咬牙,似乎浑然不觉一般地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说不出的苦衷!平日里看你待三夫人那样的平和亲厚,怎会是寡情之人?何况,我听蕴芳姐姐说……”她突然捂住嘴,怯生生地瞧了何永祥一眼,道:“哎呀,我说错了,怎能妄称三夫人‘姐姐’?实在是……”
那根手指已经滑到了她的脖颈处,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耳垂上的坠子。何永祥凑得近了些,鼻息喷到她的脸上:“那么,你愿不愿意,将‘姐姐’这个称呼,变得理所当然?”
织锦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强忍着意欲作呕的冲动小声道:“我……何员外,你别这样,给人家看见了不好。那个,你能告诉我,二夫人究竟得了什么病吗?”
何永祥愈贴愈近,将织锦整个儿抱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道:“自从蕴芳进了门,她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过,现在我没空跟你说这些,咱们……”
“杨织锦,你跑哪去了?杨织锦!”
不远处,突然传来林烈的叫喊声。
何永祥打了个激灵,立即松开手,干咳了两声,道:“小烈来了,咱们俩的事还是容后再议,暂且先不要让他知道。只要你愿意,一切都好商量。”
说罢,他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疾步闪到岔路上去走开了。
在旁边看了许久,实在忍受不了的林烈快速冲到织锦身边,故意粗声大气地嚷道:“你个死丫头,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可让我好找!”
陆羽珩紧随在他身后,也走上前来。
织锦全身绷紧的弦此时终于松了下来,被轻薄之后的委屈立刻浮上心头,鼻子发酸,眼睛也红了。
陆羽珩看着织锦泫然欲泣的样子,冲她招了招手,道:“过来。”
下一刻,织锦已经扑了过去,拽住他的袖子,将脸贴在他的肩膊,放声大哭起来。
纵然他全身冰凉,纵然他毫无感情,但是此刻,他心口跳动的声音和稳实的手臂,仿佛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依靠。
陆羽珩轻轻拍着织锦的背,木然地低声道:“没事了。”
林烈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幕,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谁都没有注意到,几步以外的大树后,一双黑洞洞的眼睛,正冷冷的注视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