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青衫男子,约莫不过二十余岁,身长玉立,双瞳澄澈,清淡的眉,温润的眼,表情却是冷冷的,一瞬不瞬地望着织锦。
杨织锦饶是胆大,但有“人”在房中凭空出现,还是着实被唬了一跳,狠狠哆嗦了一下,双手紧紧扳住椅背,因为太过用力,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那个啊……你……”织锦嘴唇翕动,思量半天,却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都怪自己莽撞,贸贸然地将“他”叫了出来,眼下可如何是好?这人虽然生了一副好皮囊,可谁知道是忠是奸?
男人朝前走了两步,见织锦有些瑟缩,也就停了下来,淡淡地道:“你怎知我在玉中?”
她不敢出声,急得额头都渗出汗来。男人似并不着急,立在一边,静静等着她缓过劲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织锦好容易才从惊惧之中平静下来,讨好地对男人笑了一下,低声道:“……每次你一说话,玉就会变得很凉……”
这些年来,杨织锦实在看到了太多恐怖却令她无法言说的景象。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她怕得动弹不得放声大叫,总会听到一个男人沉着安稳的声音。与此同时,脖颈里的那块碧青的古玉,也会突然沁出一阵彻骨冰凉。她初时并未在意,但时间一久,难免也就上了心。
男人挑了挑眉,道:“不曾想,你的思觉竟敏锐到了这般地步……”
织锦见男人神色似是和悦了些,冷不丁地问道:“请问一下,你……你是妖怪吗?”
“是的话,你又待如何?”男人嘴角一抿,勾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这句话令杨织锦的心又是一跳,正不知如何是好,男人像看穿她心思一般接着道:“我与你父亲乃莫逆之交,断不会害你,放心。”
“爹?”织锦蓦地睁大了眼睛。
织锦从未见过父亲一面,单知道他在母亲身怀六甲时就已离世,对他从前的经历,可说是一无所知。如今这眼前的年轻男人自称是父亲的朋友,她心中虽仍是害怕担忧,却也隐隐生出几丝亲切之感。
她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往男人的方向跑了两步,又猛然顿住,有点不好意思地揪住衣摆,道:“你真认识我爹呀?那你能跟我说说他的事吗?”
“说来,也真的无甚可讲。”男人一掀衣摆在门边的软椅上坐下来,“我的名字,叫做陆羽珩,你爹名叫杨洛萧,是扬州城郊小叶村的一个……猎户,可对?他有一块家传古玉,一直佩戴于身边,年深日久,那玉身沾染了人的精气,竟生出魂魄来。我,便是那玉中之灵。他明知我为妖,但从未嫌弃,将我留在身边,得闲一起饮酒赏月,倒也十分愉快。后来,洛萧与你娘成了亲。十六年前,他突然急病身亡,当时你还未出世,你娘为免睹物思人触景伤情,将玉放进一个小盒,置于横梁之上。我乃玉之精华所生,若无人佩戴,便一直沉睡,毫无知觉。七年前你将玉戴到脖子上,我就此觉醒。我知道你是洛萧的女儿,虽生了保护之心,却只怕会吓着你,所以一直也不敢露面,没料到,你原来早知我的存在。”
织锦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将眼前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打量一番。她从未想过自己竟能遇到父亲的故知——虽然是妖。这人看上去明明不过二十来岁啊!
她摇了摇头,十分笃定地道:“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坏妖,那些可怕的东西,身上都散发着黑气,你身上一点也没有。”
听了这话,陆羽珩更是一脸不可置信:“你居然连他们身上的妖邪之气都看到了?当真不可小觑。其实,你不必如此害怕,世间万事万物,只要得到一丝精气,均可成妖。只是,这修炼的过程实在太过漫长艰苦,他们耐不住这种寂寞,难免走歪路,想借着吸取人身上的精元来助自己事半功倍。织锦,你灵力天生出众,真该好好利用一番,帮助那些被妖物纠缠的人们。”
杨织锦鼓着双颊,无精打采地道:“我?别开玩笑了。姨妈常说我就是个吃闲饭的,什么都不会。是啊,我的确是能看到那些怪里怪气的东西,可我根本拿她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别说帮人了,姨妈连门都不让我出,你说我能怎么办?”
“有些事,其实没那么难,全看你如何选择罢了。七年来,你姨妈如何待你,我看得清清楚楚。就算你只是想寻一个容身之所,这里,也并非是一个合适的安身立命之处。”陆羽珩打断了她的话,一提起织锦的姨妈,面色微愠地道。
织锦早忘记了害怕,语气不禁焦躁起来,翻了翻眼睛,道:“你说得轻巧,我也想走呢,可是当初离开小叶村的时候,我娘命我无论如何不准回去。我是大字不识几个,也知道决不可逆娘亲之意啊!”
陆羽珩冷哼一声,双眼望向别处,仿佛不屑再跟织锦多言一句。
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有什么好得意的?
织锦咬住嘴唇,见陆羽珩不理她,低头想了想,唤道:“喂!你真是妖?”
男人偏过头,瞪了她一眼。
“那你……变个身给我看看?”
“嚯!”男人不怒反笑,“你当我是你新买的玩具,可以随意操控?”
她怏怏地低下头:“我可从来没有什么新买的玩具。不过——”她突又高兴起来,“你能不能带我回小叶村?”
陆羽珩觉得有点头疼,忍不住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这丫头,脑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他们明明才刚刚认识,而且,他可是妖啊!
织锦见他不答话,低头摆弄着手指嗫嚅道:“嗯……我是这么想的。娘亲当初答应我很快就会赶来和我相聚,可是都过了七年了,她根本也没来。既然她说话不算话,我也不要遵守什么承诺了!你说过不会害我的,而且还是爹的老朋友,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陆羽珩沉吟了片刻,道:“你容我想想。”说罢,他站起身来,右手一挥,全身立时化作一阵烟雾,倏地一下渗入那块古玉当中。
织锦明白,这绝不是一件小事,万万不能轻易做决定。可是,那男人虽然冷冰冰的,双眼却清澈得仿佛能一眼望穿,藏不下任何一点杂质,无端让她生出几分亲近与信任。
他是爹爹家传古玉里的灵,应该不会害她吧?
更何况,回小叶村找娘,光是想想,她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或者在那时,这并不能称之为信任,只是卑微处境中慌忙抓住的一点希望。这样的希望让她产生贪恋,突然就死也不愿意再活在这一潭死水中,并且根本无暇顾及在这之后,是否一劳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