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什么?”庞元英本来已经走到门口,突然转过身来,眼神直视霍青青。
杨文广闻言也抬起头来,直盯着她看。
“侯爷好耳力。”霍青青低声道,带了三分郁闷。
“可惜什么?”庞元英声音转冷,似是质问,“本侯记得你是西河人,莫非你懂得?”
庞元英知道她是西河县人?霍青青一惊,杨文广和子晗却已经明白过来庞元英肯带她来看着弓弩——本就是因为她是西河县人。
“可惜此弩只能连发五箭,却要如此笨重,战场上反而容易成为军士的拖累,难以发挥作用。”
她也只是在以前的资料上见过这种弩,因为笨重往往反而不如轻型的弩箭实用,从技术上是个很大的进步,但实际效果上却并不好。
“那你以为——”庞元英微微眯眼。
“能发五箭,若加改良,就能发十箭,要是——要是能把箭矢的技术也加以改良,连发二十箭也不是不可能,虽然弓弩本身更加笨重,但可以作为重兵器置于军队后方,由两名军士共同操作,便能发挥最大的威力。”
杨文广蹙眉,怎么都觉得这个霍青青是在信口开河,几百个一等一的匠人琢磨了十几年的事,就能在这配军三言两语间就解决了?
“你能造?”庞元英重新打量着霍青青,觉得她身上突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见识过的气质。
那叫什么呢?后世大概叫做——科学的气质吧,对科学的执着,对专业的自信,二十一世纪的人最敬重的就是精通一种专业知识的学者,可惜,大宋朝虽然对这种弓弩技术极为重视,但骨子里仍是将匠人技师视作下九流,从他们身上只能看到唯唯喏喏,很难看到那种对于知识与技术真正的热爱。
霍青青不一样。
机械制造是她的梦想,只是没有实现,谈到相关的知识,她总是自然的有些骄傲。
“我可以一试。”霍青青眉宇间全舒展开了,带一点骄傲的惬意,连自称都变成了“我”。
“要是造不出来——”
“我也只能一试。”霍青青有些无奈,她又不是诸葛亮,难道到时候造不出来兵法处置么?“要是侯爷这么说,那就当我不能造吧。”
“好,本侯就让你一试。”庞元英的笑意终于带了几分欣赏,他确实喜欢这种人,带一点张扬,又有几分冒险的精神——虽然宋朝的文化中,小心谨慎不言无把握之事才是主流的意识,但很多时候,他并不赞成这种守成的态度。
起码他从一个纯粹的文人之子成为一军主帅也靠的是这一点冒险的勇气。
霍青青冒险,但并不逞强,不说大话,也的确是——和他当年很像啊。
庞元英满意地一笑。
“杨将军,给他准备些工具吧,本侯看看——她能造出什么来。”
杨文广对霍青青的信口开河并不信任,但还是吩咐了人给她准备工具,霍青青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了几个看起来她会用的工具,有些为难地看着军士找来的木材,不知该从何下手。
她前世是个空有理论不会实践的理科生,最多也就是用老艺人做好的零件组装过一张小弩,从来没试过自己动手——这就罢了,问题是要造这么大的连发弩,她连切木头恐怕都切不动。
“呃——”霍青青想了想,还是不要太逞强,万一把手指头切了她哭都没地儿哭去,“侯爷,小人在西河县曾见过工匠制造弓弩,自己琢磨着把这弓弩改良了一下,但是没有自己做过,工艺上只怕——”
“那你想怎么样?”庞元英皱眉。
“小人想——侯爷能不能给小人找几个帮手?”
“帮手?”庞元英看了看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工具木料,冷笑,“那你做什么?”
“我教他们做啊。”霍青青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连忙又补上一句,“侯爷有没有听说过,教人游泳的人不一定要自己会游,就譬如说教人功夫的人也不一定自己就要会功夫的。”
霍青青前世就见过研究了一辈子游泳培养出无数运动员却一辈子没下过水的流体力学教授,也见过指导人学习点穴的老中医,只是这种事放在宋朝的确有点匪夷所思,就不知道庞元英怎么想了。
“要是侯爷不信,小人可以先画一张弓弩的制作图出来。”霍青青小声嘀咕道,希望庞元英不要以为自己在拿他开涮,那她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信口雌黄。就算你真能画出来,这营中也没有会造弩的工匠。”杨文广声调毫无起伏,似乎就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本侯见过。”庞元英终于开口,转身又细打量着霍青青,突然上前伸手捉过霍青青的手,吓得霍青青下意识地一哆嗦。
霍青青的手很细,一点薄茧都没有——既没做过重活,也没拿过笔。
“本侯见过你说的那种人,不过你——”庞元英淡淡地扫了一眼霍青青的手,语气带了几分威胁,“真能画的出来?”
“能。”霍青青咬了咬牙,豁出去了,虽然北宋不知道有没有人能看懂三向投影图,但最起码她还是能用笔把连发弩的零件尺寸表示出来的。
“好。”庞元英挑挑眉,“给他纸笔,明早之前把图画出来,本侯便不追究,否则——”
“小人明白。”霍青青抢了一句,不想听他说否则如何,在心里暗暗腹诽——不懂得尊重知识,怪不得北宋一直挨打。
这种连发的弩箭在北宋对外的战役中究竟能发挥多大作用只怕这些久经战阵的将军都不如霍青青这个后人清楚,如果能让这种弓弩早一点面世,如果能——
霍青青忍不住叹了口气。
日本历来鼓吹什么“崖山之后无中国”,她是向来不屑的,但是毕竟大宋的繁华,如今她已亲眼见识,如果可能,能不能由她之手,让这繁华持续的更久一点?一点就好……
即使改变不了历史,至少,崖山之后,也能给后人留下一点美好的回忆。
夜里营中是要宵禁的,只是庞元英说了要她明日将图拿给他看,杨文广也就破例给霍青青拨了单独的屋子让她彻夜画图,让子晗和焦用看着她,子晗是个闷葫芦她说什么都不理,而焦用干脆就睡了,只剩下霍青青一个人可怜兮兮地看着桌案上的纸笔,欲哭无泪。
她服侍了范纯礼那么久怎么就不知古人写字这么困难?才一拿笔,宣纸上就湿了一大片——根本就没办法画那么精细的构件图么。
庞元英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有点空旷的屋子里一片寂静,霍青青独自一人秉烛而坐,认认真真地在纸上勾画些什么。
“将军?”子晗见庞元英进来,站起身来。
“呃——侯爷!”霍青青差点从案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将刚画的东西扯到桌案底下。
庞元英皱眉,上前,无视霍青青的明着暗着的阻拦,伸手将那纸从桌案下拉了出来。
宣纸上水迹未干,却一团模糊,深深浅浅的墨痕搅在一起,甚是热闹。
“这是什么?蜘蛛?”庞元英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往上涌。
子晗暗道不好,以往将军就是怒了也喜欢故作优雅,然后狠狠报复——他还从来没见过将军被气到这样失态的样子呢。
果然弓弩的事不能拿来乱开玩笑,子晗想着推了推焦用,奈何焦用早就睡得死了,没有一点反应。
“呃——这是乌龟,乌龟。”霍青青心虚,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那个——侯爷,这儿有没有筷子?”
“筷子?”
“就是吃饭用的——尖头的那种。”左右也是一死,霍青青索性抬起头来,直视着庞元英,“绣花针什么的也行,尖的就行。”
侯爷的表情可真是生动啊。
庞元英定定地看着霍青青,好像想发怒,最终还是忍了下去。
“你要尖的东西干什么?”
“小人——我不会用毛笔,呃,就是这种笔——不过侯爷,我会画的,不过得要些尖的东西,当笔使。”
“这是军营,不是范府的后宅,绣花针?”庞元英冷哼一声,不知怎么,还是没有发出火来,抬眸四下看了看,确实找不到什么尖的东西。
“不行树枝也行……”霍青青低着头,小声嘀咕。
“尖的就行?”
“嗯。”霍青青急忙点头。
“这个行么?”庞元英眼神一敛,突然伸手拔下头上的发簪——白玉制的,似乎没戴过几次,的确是尖的。
霍青青觉得庞元英突然有些不可捉摸的温柔,一闪而逝。
“呃——”霍青青没敢接,靖安候戴的簪子啊,拿来画图,岂不是暴殄天物?
“明早让本侯见到你画的图。”庞元英又恢复了淡淡的语气,没理霍青青的愣神,将发簪放在桌案之上,转身而去。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画?”子晗走过来,看了那玉簪一眼,似乎一愣。
“哦。”霍青青终于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拿起那簪子想要往墨里蘸,突然一顿,看向子晗,“这个簪子——很值钱的?”
“我也不知道,”子晗有些尴尬地转过头,“不过侯爷的东西,怎么也是上好的古玉,至少值几百两吧。”
“呃——”霍青青这回更不敢蘸了,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侯爷给了你,就是赏你的了。你还是赶紧画吧,免得明早交代不了,军法处置。”子晗淡淡地催促。
“我,我还是——”霍青青想了又想还是没蘸下去,伸手把那羊毫笔又扯了过来,递给子晗。
“你能帮我把它掰断么?”
霍青青话音刚落子晗手中的笔已经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吓得霍青青脸色瞬间惨白。
“谢——谢谢。”
霍青青战战兢兢地接过笔来,查看断口,果然有一片很尖,凑合也可以用了。
想了想,霍青青有点不舍地把那簪子摆到了一边——明天还是还回去吧,无功不受禄,她可没有古代人那种动不动受主子赏的习惯,何况这么贵的东西,她也受用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