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静谧无风……
在这夜深人静、连风儿都睡着的时候，母子两人忙碌的身影频繁出现在大街小巷上，收集着各家放在门口的夜香。倒夜香，从来都是苦累不讨好的活儿。这点，两母子最深有感受。
在前面拉着板车的男儿叫做叶玉，今年十四岁，常年穿着一身土黄布衣，布衣缝缝补补，到处补丁。由于身子骨还没发育完全，加之吃少累多，叶玉的身子十分消瘦，唯有眼中的坚忍述说着他的不一般。
十四岁，那是未成年的岁月。
可叶玉却已经是“万石村”“臭”名昭著的夜香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跟见了瘟神一样，唯恐避之不及，更有甚者，还会出手驱赶。
对此，叶玉自然会气愤、伤心、沮丧、抱怨。但，他从不表现出来，如若局外人。因为他知道，他必须承受起这些消极情绪，将这些苦痛都往自己的内心深处塞。唯有这样，他才能不让这些情绪伤害到他身后的女人，伤害他的母亲，伤害到那个为他已经心力交瘁的女人。
叶玉的母亲正是那个在后面推着板车的女子，她叫做潘无双，曾是“万石村”有名的美人儿。即使如今，瘦削的脸庞依然掩盖不了她曾经的美丽。她的美眸灿若星辰，仿佛会说话一般，她的肌肤很白，白得就跟一尘不染的白羽，连月华都要为之失色。可惜这极白的肌肤却由于多年的劳苦生活，变得粗糙干裂，甚至那双鹰爪一般的小手还长满了厚厚的硬茧，让人看了生疼。
每次倒夜香的时候，她总会静静地在后方帮忙，静静地用那双美眸注视着叶玉消瘦的身影，满眼的哀戚与愧疚。那是美眸都无法述说的哀痛，让她总会偷偷地将眼眶湿润。
要是以前，潘无双肯定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落魄如斯。她曾是“万石村”潘员外的独女，宝贝千金，受尽宠爱，享遍富贵，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娇娇女。
只是如今，那一切都已经变得非常遥远，就是偶尔梦见，都仿如隔世一般。这一切的一切，皆因为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那年，她刚入及笄之年，与闺蜜趁着阳春三月的好时节，相伴去踏青。就是这次踏青，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出于善良，她救了一名落难的士兵。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在照料的过程中，竟爱上了这名叫做“叶问天”的士兵，并执意非他不嫁。对于这名连身世都无法确定的士兵，潘员外自是极力反对。
但是任性的潘无双却不顾老父的反对，竟收拾了一些细软，跟叶问天私奔，逃到了另一个村子，在那里过上了隐姓埋名的生活。一家人本还算和睦乐融融。
可惜好景不长。
在叶玉还很小的时候，一名身着铠甲的信使便找上了门。潘无双不知道这名信使是怎么得知他们的住处，可是自那之后，叶问天便又被征召上了战场，从此没再回来，想必是为国捐躯了。
于是，潘无双便按照叶问天临走前的吩咐，带着叶玉回到了“万石村”，打算找潘员外认错。可潘无双做梦都没想到，“潘府”竟已经换了主人。而从这位“潘府”的新主人口中，潘无双才得知，她的老父，那位一直溺爱着她的潘员外，竟是被她当年的任性行为气死了。
得知此事的潘无双，当场便晕了过去，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她又哭了三天三夜，仿佛心中的水世界彻底崩溃，只能经由眼睛发泄出来。
她知道，她的父亲由于经受过丧妻之痛，身子一向不好，经不起刺激，可她那次的私奔，已经足够让他万劫不复。她竟然无意中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害死了那个将她捧在手心呵护的父亲。
她真的好恨自己。她怎么可以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她怎么可以那样对待如此宠溺她的父亲？她当时冲动的时候，怎么会没想过这个后果？
不过，更让潘无双想不到的是，她跟男人私奔、气死老父的事情竟被好事者传了出去，从此，母子两人受尽村民们的冷眼、斥责。在村民们的眼中，她潘无双便是水性杨花、便是不知廉耻，她的身子脏，她的行为贱，她的孩子叶玉同样不是好货。
可潘无双不能跑，不能逃。她还要等叶问天的归来。虽然希望有些渺茫，但是潘无双不能因此离开“万石村”。
只是如今的潘无双声名狼藉，想找人收留，或者找点像样的活儿干确是不太可能。无奈之下，本有些笔墨的潘无双，竟是只能靠倒夜香这个提起都让人厌恶的行当，来过活以及将叶玉拉扯大。
对于一个本没做过多重体力活的弱女子来说，这倒夜香的粗重活让潘无双劳累过度，积劳成疾。随着倒夜香的日子一日一日地推移，潘无双从一开始的偶尔咳嗽，已经演变到如今的没日没夜地咳嗽。
对此，叶玉心中在淌血，仿佛每一声的咳嗽都是从他心里咳出来，还是带血的那种。
于是，叶玉自从五岁懂事，便开始在板车后面帮忙推。十岁的时候，他更是成为了前面拉板车的人儿。至今，叶玉已经有四年拉车的经验。
叶玉记不清自己当初第一次拉板车的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只记得每次拉完之后，他的手脚都会浮起很多又疼又肿的水泡。那种疼是难以形容的，是刻骨铭心的，以至于时至今日他依然记得。
好在如今，那些水泡都已经化作厚厚的茧，叶玉已经很久没再尝到当初的那种痛苦与折磨，算是适应了这份粗重的活儿。
一般来说，两人一晚上可以收集到几板车的夜香，合计十来个铜板。十来个铜板并不多，所以，他们的生活总是很艰苦。
为此，潘无双曾经尝试编制一些竹箩筐和竹篮子去街上卖。可是几个月下来，一个都没有卖出去过，不知道村民们是嫌弃卖竹箩筐和竹篮子的人，还是嫌弃竹箩筐和竹篮子上的“香味”。
不过，即使如此，潘无双现在偶尔还是会编制一些竹箩筐和竹篮子。当然，她编制的东西是打算给自家用的，她已经没有再拿去丢人现眼的意思了。
叶玉喜欢母亲编制竹箩筐和竹篮子，喜欢在她旁边帮忙，劈劈竹条、递递竹丝。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便会给他讲“叶大哥”的事情。他喜欢听母亲给他讲“叶大哥”的事情，喜欢看母亲每次念及“叶大哥”的时候，那幸福的笑容与迷醉的眼神。
叶玉觉得，做男人就应该以自己的老爹为榜样，能让女人想起自己的时候，露出幸福的笑容与迷醉的眼神。那才是真正的男人。
同时，叶玉坚信自己的母亲不是村民们口中那浪荡的女人，不是他们所说的那样水性杨花、勾三搭四。一个能够露出这种幸福笑容与迷醉眼神的女人，绝对是个好女人。因为她爱得一往无前，爱得无怨无悔。
这天晚上收集完夜香之后，叶玉并没有回家睡觉，而是用艾草仔细洗了个澡之后，便出去排队了。
本来叶玉是不打算去排队凑热闹的，但是看着母亲满怀期待的眼神，叶玉便硬不下心来拒绝。
再说，哪个男儿没有梦？
于是，经不起母亲的再三怂恿，他便厚着脸皮来了。
他眼前是一块告示牌，而且这块告示牌是“泰山宗”专用的告示牌。它在这里已经不知道经受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日晒，可它却一直都像是新的一样，真的是非常神奇。
不过，这神奇是相对于叶玉这种凡夫俗子来说的。要是由“泰山宗”这样的仙人宗派来看的话，这倒是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泰山宗”可曾经是天下第一宗，名声那即使是在仙人那一边都是用大拇指形容的。
但是这天下第一宗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没落了？
那么多年的天下第一宗就突然没落了，没有一点征兆，以至于“泰山宗”将这块告示牌插在这里，宣告每三年这一天，都会准时派人来这里招收弟子的时候，村民们几乎没一个敢相信。
只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天下第一宗果然不是跟“万石村”村民开玩笑。他们真的会从十二岁到十五岁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中挑出三个灵根最佳的，然后将挑选出的孩子送到“泰山宗”，成为“泰山宗”的弟子。
灵根，据叶玉了解，那便是资质，修仙的资质。灵根的好坏，便决定了修仙的前途以及成就。换句话说，灵根差的话，那么修仙终归是梦一场。只有灵根极佳的人，方可能在修仙一途中走得够远，走得够高。
不过，“泰山宗”自然不可能在三更半夜来招收弟子。叶玉之所以这么早来，完全是抱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思想，就是给“泰山宗”的仙人一个好的印象都行。
时间飞逝，叶玉后面渐渐地排满了跟叶玉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一眼见不到尾，他们旁边还隔三差五地站着他们同来的父母，一般以父亲居多。
期间，有几个颇有家境的孩子在父母的推波助澜下打算插队，却都被众人给制止。
日头高挂，天边一个御剑而行的仙人飞速而至，最后停在了告示牌的上方，旋即引起了众多孩子的惊呼以及指指点点。当然，每一个孩子望着这个御剑而行的仙人，都是不约而同地露出羡慕的目光，而且他们知道，也许他们之中的有些人，以后就会跟这个仙人一样会飞天遁地、喷火吐雾，会很多神奇的法术。
仙人身着黄色道袍，星眉剑目，眼露精光，有着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他在告示牌上方俯视了下方的人群好一会儿之后，才将飞剑收了起来，站在了队列的最前面。
只是他一落地，鼻子立刻便微微地动了动，眉头皱了皱，紧接着他便对着叶玉摆了摆手，口中冷冷地说道：“不合格，不合格！快快给本仙人走开，越远越好。”
叶玉在这个地方熬了整整一个晚上，夜不闭目，不敢有丝毫怠慢，结果得到的却是仙人慌不迭地驱赶，仿佛自己就如那夏天烦人的蚊子一般。
叶玉双眼有些通红，不过习惯了被他人驱赶的叶玉并没有哭出来，而是远远地站到了一边。他没有立刻回家，因为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母亲那双期待的眼睛，不知道怎么开口向她诉说这个残忍的事实。
他本以为自己也许可以幸运地被仙人看中，接着学习那些厉害的法术，然后让受尽生活折磨的母亲可以从此过上好日子。
但是，此刻这个很美很美的梦已经彻底崩碎，就如他的心儿一般。
他不想走。他还抱着幻想，期待也许最后名额不足，仙人会再次考虑自己。
随着仙人不停地摇头以及一句句的“不合格”，叶玉觉得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激动。他还是有机会的。
二十六个人之后，终于有一个让仙人眼前一亮，拉到了身后。
那个人，叶玉认识，他是王镖头家的王小虎，跟叶玉一样大。不过他是跟他父亲练过把式的，加上家境颇厚，吃好住好，一身肌肉已经初具规模。
话说，有时候，叶玉是非常羡慕王小虎那一身肌肉。他不像自己，面黄肌瘦、瘦不拉几，自己从表面上看就没什么男子汉威势。
继王小虎之后，孙二猴也被仙人满意地拉到了身后。
孙二猴，人如其名，是一个极其猴精的马屁精，在同龄人中可谓是混得如鱼得水，顺风顺势。只是叶玉不喜欢这种墙头草，不喜欢他没有自己的坚持。
可叶玉做梦都没想到，这个马屁精既然拥有自己都没有的极佳灵根，心中不禁喟叹一番。
随着第二个人选的诞生，叶玉的心越来越紧张了，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噗通噗通”地狂跳，就像一只怕极了的小鹿，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只知道到处乱跳乱跑。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长长的队伍终于快见底了。
只是就在叶玉希望在即之际，第三个被选中者却出现了，而且第三个被选中者竟是个女的，还是那个名不符实的虎妞，那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
这一下倒让很多人惊讶了一番。当然，他们更多的是深深地失望，因为三个名额已经齐了，他们就是存有什么侥幸都没用了，除了额外的两三个人。
只见仙人一叫众人散去，来福酒楼的王掌柜、吉利布铺的吕掌柜以及崔氏米行的崔当家三人纷纷上前，硬是塞给了仙人不知道什么东西。
不过，仙人最后只把王长根、吕豕韦两个拉到了自己身后，崔当家的孩子崔允却是被拒之门外了。
看到这里，叶玉终于看不下去了，心中感觉特别难受，转头往家里跑了。
叶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他只知道他的脑海中一直回响着那句“不合格，不合格”。那句话有如晴天霹雳一般猛击着叶玉本以为已经够坚强的心，将它击得体无完肤。
到了家门口后，叶玉立即用双手捂住脸部，猛地揉了几下，硬是揉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才喊道：“母亲，我回来了——，我都跟你说了，不要叫我去的啦，你看，那仙人原来要送礼才收你做弟子的，我去了简直就是……”
叶玉的声音戛然而止，犹如怒吼的战士忽地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样。他双眼瞪大，不敢相信地看着晕倒在床的潘无双，看着她手上的那块手帕，看着手帕上那血淋淋的一滩暗红色的血迹，惊恐至极地喊道：
“母亲——”
随着这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他的眼泪终于遏制不住地泉涌而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