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净刚刚打来电话,说她把小语送去了疗养院。”蓝教授挂上电话的瞬间,似乎在唰唰发抖,脸色也十分难看,他语气沉重的对妻子说。蓝太太披着一件阔阔的浅蓝色粗线毛衫,正端着一杯咖啡向丈夫走过来,闻言一怔,抬头望一眼丈夫,他已满头华发,佝偻着背,突然似乎老去了许多。
“是,什么病?”蓝太太心里一紧,放下手里的杯子,提一提精神,走过去扶住丈夫的手臂,让他坐进沙发里。
“和逸之一个病……”蓝教授缓缓说。蓝太太突然似被人打了一棒子,闷闷的跌坐进沙发里,慌乱的抬手“砰——”的一声打落了放在桌上的咖啡杯,滚烫的咖啡散落在她的身上,她都没有觉察。
蓝教授望着妻子,眼神非常复杂。他转过身去弯腰捡起地上的杯子碎片,轻轻的说“我们这一代人的过去,我不想给孩子带来任何阴影。小净,小语都是我的女儿。我希望她们都能活的幸福。”蓝太太望着丈夫的背影,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几年,她以为这些过往只要拼命忘记,就不会在自己的生活里留下痕迹。可是,自从蓝语出生之后,她每每望见女儿那双同董逸之一摸一样的大的有些唐突的眼睛时,她都会不由的心生恐惧。那个敏感而阴郁的男人,是她生命里的劫难……
“我们过些天去看小语吧。”蓝教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出来,他加了一件烟灰色的羊毛开衫,鼻子上架着一副镶边眼镜,走过来坐在妻子旁边,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冲她微笑着说。他依旧十分宠溺她。蓝太太抬头冲他感激的笑。
这个男人,虽已跨步老年行列却没有一点点浊污之气。虽然身姿已不在挺拔,声音已不够洪亮,可是他的身上依旧泛着一种无人可比的光,儒雅大方。蓝太太伸手帮丈夫拉一拉衣领,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闭起眼睛。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被董逸之拖去上他的课。
那时候的蓝教授还只有三十岁,白衣黑裤,头发剪的很短,看起来清爽干净。阳光撒下来,给他白色的衬衣上镶上了金边。
那时候的他身姿十分挺拔,站在金色的眼光下非常耀眼。她似乎不敢抬头去看。董逸之拿出笔纸来唰唰唰写下一串字,推到她的眼前“他不光人长的帅,还很会讲课……”就这样他们两个艺术班的学生,常常相约着跑去上蓝教授的经济课程。
蓝太太时常会想,董逸之如果能够猜到他们之后的种种,那么当初他是否不会那么大方带她去上经济课。
“我常常会梦到逸之。”蓝教授望着妻子突然说。“他每次都站在阳光下微笑着看我,叫我蓝教授蓝教授。而当我走近的时候他却突然变成病时的样子,须发长的淹没了瘦消的脸,大大的眼睛目光空洞的望着远方。声音幽幽说,我不奢望得到你们的原谅,但求你们能够善待那个孩子……”蓝太太听着听着,掩上脸流下眼泪来。
回忆又被扯到了二十多年前。
“沈珺颜,沈珺颜。”董逸之站在琴室窗外对她招手。她望见长相十分清秀的董逸之,皱了皱眉将手里的长笛搁在架子上,走了过来。
“我在练习呢……”她撅着嘴巴,十分冷落的样子说。自从认识了蓝教授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男人可以那样出彩。她突然觉得身边这个清秀的男孩太过幼稚,她微微一抬头,看他眼光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心里更加不屑。
“蓝教授请我去他家做客呢,你要不要去?他虽然教经济,却也是艺术的鉴赏高手!要不要拿着你的长笛,在他面前献献丑让他给指点指点?”他眨巴着大眼睛,望着她。蓝教授?!!她脑海里突然闪过那个沁在阳光里的男子身影。
“去吧,他人很好的。和他交谈是一种享受。”董逸之十分崇拜他。
当初他就确定她会喜欢他,可是却没料到这样一次碰面却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
“时间过的真快,老沈转眼我们已经年届古稀……”蓝教授握着妻子的手,感慨的说“如果逸之还在,他或许已是画界名人……”他从来都不曾真的恨过那个人。他只是想要保护蓝语,想要遵循董逸之的遗言,善待这个孩子。
“处成,不要在说下去……”蓝太太疲倦的靠进沙发里,用双手揉着太阳穴。
“珺颜,来来来,过来尝尝蓝教授的手艺。”董逸之将她按坐在座椅里,然后脱下白外套丢在沙发里跑进厨房给蓝处成打起下手来。
她透过玻璃望着这对男子,一个身上散发着成熟男人才有的镇定沉稳的气质,抬头给你一个眼神,就能让你舒心微笑的人。一个满身都冒着艺术泡泡的男孩子,秀气的脸,薄薄的肩,随处会制造一点小浪漫出来。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蓝处成,进进退退。蓝处成偶尔目光与她相撞,都会沉着的微笑着躲开。餐桌上,董逸之和蓝处成一直不停的说话,说毕加索的画,说那副说他眼睛里清澈而忧郁的气息。说梵高,说印象画派,说……
他们两个人都在不停的说话,可是目光都会不时的转来注视她,她能感受到蓝处成对自己的感觉,可是他一直躲闪着她。不给她任何试图靠近的机会。
终于,蓝处成笑着问董逸之“逸之,你女朋友是学古典乐器的?”董逸之腼腆的还没说出话来,她则霍的一下站起来,红着脸大声说“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话音落下,三个人尴尬的面面相觑。
夹菜的时候,她故意去夹蓝处成的筷子,蓝处成初始只是微笑着不言语的躲闪着。后来干脆不去夹菜,只是一口一口拨拉着碗里的白饭。
“珺颜现在的确还不是我的女朋友,可是我正在努力。”董逸之抬头淡淡看蓝处成一眼,放下手里的筷子一把拽起她说“我送你回去。”蓝处成也不留,只是微笑着站起身来。
“不,我现在不是你的女朋友,以后也不会是。”她倔强的站在那里,直直的望着蓝处成的眼睛。董逸之祈求的叫一声“珺颜……”伸手去拉她的手,她一挥胳膊甩开他的手,说“你们真仗义,可惜我不是物品。”她转过身去,哭着跑出了蓝处成的家。蓝处成愣了愣,向董逸之摊摊手说,“还不快去追?”
董逸之一直望着蓝处成的眼睛,许久才说“我不该带她来见你……”
她和蓝处成开始约会的时候,董逸之避去了国外留学,一呆就是三年。等他回来,她已生下了蓝净。董逸之回国后他的画在许多画展备受关注。而人却一天一天消沉下去,常常神情忧郁不苟言笑。偶尔周末会来蓝教授家里吃顿便饭,她有时候抬头望见董逸之久久注视她的眼神,会莫名的觉得惊惧,心里开始有些介意。可是蓝处成十分厚爱他,他说“是你想太多……”还时常邀他回家谈天。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了董逸之的消息,各个画展也鲜有他的作品展出。有一天,她翻开报纸,有很小一块访谈录引起了她的注意,标题是:青年画家董逸之先生身患重疾。她惊的半天没回过神儿来。她托人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最后在一家偏远的疗养院里找到他。他已经瘦到脱行,须发长的盖住了大半边脸,大的唐突的眼睛,空洞的望着远处。
“我想带他回去……”蓝处成对妻子说。她微微点一点头。
刚回到家里,董逸之常常将自己关闭在房子里很久都不出来。蓝处成和妻子都会抽出时间来站在门口陪他说话,说陪他讲话,还不如说是对他说话。他很少应声,只是偶尔会“嗯,”“哦”这样轻轻应一句。有时候他听到他们说起外面迎春花开,他也会轻轻拉开房门走出来,用手指遮挡着阳光,微闭着眼,神情渐渐舒缓。蓝处成一家人陪他去看流水,去听鸟鸣。他们每次出游,都会帮董逸之带上画板和画笔。有时候他会临摹两下丢开来,有时候会认真的完成一幅作品。然后微笑着让他们过来看。他的病情渐渐好转,蓝家一家人十分欣慰。只有珺颜,忐忑有些不安,她总觉得董逸之看她的时候有种莫名的神情让她害怕。
董逸之渐渐恢复,人也渐渐胖起来。许多画作开始在各大展厅展出。蓝处成很是高兴。有一天他带着刚刚入学的女儿蓝净去看球赛,回来发现妻子头发凌乱神情惊恐的躲在沙发里哭泣。他问她很久,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摇头。董逸之在一次从他们眼前消失了。
直到有一天蓝处成知道妻子怀上了董逸之的孩子。他才明白过来……
“老沈,怎么在这里睡着了?”蓝教授从书房里走出来,推了推沙发里睡了过去的妻子说。
蓝太太从沙发里坐起来,轻轻说“我想念两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