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丁抬着昏迷不醒的骆二老爷出了福安堂。安荞拿眼睛瞧了瞧那竹榻上面色苍白的男人,心里头如同被人猛地揪了一把,眼泪又滑落下来,犹豫了下儿,终究开口求道,“祖母,祠堂内阴寒,父亲大人如今重伤在身,孙女斗胆,求祖母大人赏父亲大人一床厚棉被,父亲大人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怕经不得寒冻。”
骆老夫人正由孙女扶着往内寝走,听见这话,心里头涌起一丝欣慰之意。她慈爱地拍了拍孙女儿的手,“好孩子,你心地良善,这样很好,千万莫要学你那糊涂的父亲。”
转头儿吩咐白杏儿抱着厚棉被送入祠堂给二老爷添上。“你告诉那逆子,这棉被还是他嫡亲的闺女儿给他求来的,他那庶出的娇娇女儿,如今只怕已出了乘州,一门儿心思做皇子夫人去了!哪里管他的死活呢!”
祖孙俩携着手儿落座,“好孩子,快给祖母瞧瞧,你那父亲竟失心疯了不成?牡丹花儿一样娇艳的亲闺女儿,你生得不比她们哪个都好?他如何就下得去手?”
忙招呼着轻红快些拿伤药来。又叫碧桃给姑娘炖三七活母鸡汤来给三姑娘活血化瘀。安荞晓得这是祖母想方设法要消解自己对父亲大人的那股怨气,遂也不推辞,微笑着一一都受了。
“我在里头怎么依稀听着是你四哥哥回来了?”骆老夫人盯着轻红丫头给孙女涂了伤药,这才挥挥手叫她们都下去,“回禀祖母,正是四哥哥回来了。”
“嗯。”骆老夫人点了点头,“你母亲可是又昏厥过去了?”这话听着像是问安荞呢,可是不待孙女答话,老夫人又兀自摇了摇头,“唉!她也是个贞静贤淑的女子了,这二十余载,你父亲待她没有待那冯氏一半儿好,她虽是正室,却时时处处都要忍让一个贵妾,要避其锋芒,这些年不可谓不辛苦。”
说罢了话,握住安荞的手,“阿荞啊,一会儿你去观澜院,同你母亲讲,祖母醒悟了,这二十余载错待了她,叫她别怨恨,日后祖母定然好生待她。”
“祖母!瞧您说的哪里话,这若是叫人听了去,还真以为母亲她心中怨恨祖母呢。母亲没有半点儿怨恨祖母之意,祖母怜惜贫弱,这个母亲最明白,也一直敬重祖母呢!”
骆老夫人听了这些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桌案上头悬着的一把匕首取下来在手中反复摩挲。“你这四哥哥啊,脾气秉性最是像你祖父。从前你祖父在世时也最喜爱这个孙儿。你父亲的行事做法,你祖父就很看不上,时不时就要拿鞭子抽他一顿。这一晃,你四哥哥已成了人,却也同你祖父一般,与你父亲不像亲生父子,倒像是天生的一对儿冤家。方才在外头你四哥哥恨不得闯进门来杀了你父亲吧?”
“还求祖母大人明鉴。”安荞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倒是惊醒了骆老夫人一般,“哎呀!你这孩子!身上还带着伤呢!跪什么,又不是你同你父亲较了许多年的劲儿!祖母也没有怪责你四哥哥的意思。若不是你父亲混账,你母亲何至于年纪轻轻差一点儿就沉疴难返呢?你四哥哥小时候儿体弱,全是你母亲一力护持着才平安长大了,他敬重你母亲多些,也是应当。”
安荞看见黑妞她老人家在脑海里嗤笑了一声,说了句,那是当然。不过,她嘴上可不敢这么说,“祖母明鉴,四哥哥他就是性子有些倔强罢了。尤其是哥哥他视孙女如同眼珠一般疼爱,猛然瞧见孙女这副尊容,怕是一时头脑发热,就诸事都顾不得了,哥哥心里头却未必是要那般绝情绝意的。”
骆老夫人手上用力,扶起了孙女。“好孩子,你是个知疼知暖的。我听你大哥哥都跟我说了。七皇子瞧中了你,这原本也是情理之中。我的阿荞是你们姐妹中最拔尖儿的,连你芙大姐姐都要逊色几分呢。也算是七皇子慧眼识珠。不过呀,咱们骆家有一个姑娘进了皇子府给人家当妾室已经是让祖宗八辈儿都蒙羞了。我那时昏厥着,实在没有法子。阿荞你是嫡出的,祖母便是被逼无奈让你这一辈子守着青灯古佛,也不能叫你再给哪个贵人当妾室偏房了!”
这话正中安荞下怀。“孙女都听祖母的差遣就是。”骆老夫人瞪着孙女瞧了半晌,见这孩子神情坚毅,不似作伪。心里怪怨自己多疑,猛然间也就松了一口气。“若是没有七皇子这事儿,你大表哥来求娶你,祖母还真是瞧不上他。”
话说到此处,戛然而止,安荞等着下文,却久久听不见祖母说话,不由得也抬起头,见老太太望着墙上的那幅观沧海的画出神。
“你自小就喜爱祖母房里这幅画,总缠着问我这是谁画的,怎么就这么好看?”骆老夫人收回目光,盯着安荞,摇了摇头。
“这画正是你娴大姑姑画的。”见孙女儿的一张小嘴儿都成了个圆鸽子蛋,骆老夫人也苦笑了一声儿。
“你娴大姑姑是祖母与你祖父的第一个孩儿。你太祖爷爷得了孙女儿,心中欢喜,待你娴大姑姑格外亲近,自小她就被抱到了你太祖爷爷跟太祖奶奶房里头养着,一直到出嫁的前四年才随你祖父我们到了京里。”
安荞努力回想祠堂里头挂的太祖爷爷和太祖奶奶的画像,却怎么也想不出来两个人的模样儿。“你太祖爷爷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十六岁出仕,四十八岁致仕。而后带着你太祖奶奶游历天下,你大姑姑满了三岁,他们二老又带上了你大姑姑到处走。直把你大姑姑的性子养的又野又刚强,说一不二,偏还满腹的心思计谋。诗词文章也不弱,词锋更是尖利,瞧着竟让我都有几分打怵她。”
“怪不得那位魏国公世子成了那么一副规矩文弱、木楞十足的样子。”安荞在心里头自己盘算,面儿上却半点儿不露,努力做出倾听的模样。
“没有白老大人拿话儿激你祖父之前,我们夫妇二人就日夜惆怅,不晓得要给你娴大姑姑寻一户什么样儿的人家儿才好。门第太高了,怕人家容不了她,太低了,又怕她宁死也不嫁。夫婿性子太柔和,她定然嫌人家没有男子的阳刚气,性子若是太强硬,那他们俩就是针尖对了麦芒,甭想有一日的安生日子过。真真是愁煞了你祖父跟我。”
“那魏国公的填房大姑姑怎么就肯呢?”安荞实在忍不住了,这活生生就是黑妞她们办公楼里白骨精级别的金领儿呀!太有震撼力了。
“哼!”骆老夫人哼了一声儿,白了孙女一眼,终于撑不住自己笑起来。“她哪里肯了?哭闹、逃家,什么不做?后来终于心不甘,乔装了到魏国公府上去做了半月的烧火丫头,打听明白了那魏国公竟是个极威武、英俊的男子汉,又听说他从来未曾对后院儿的女子发过脾气,打骂过。这她才回了家,点头允了这门亲事。”
“祖母,娴大姑姑好生潇洒。”听见孙女这话,骆老夫人板起面孔,“你这丫头,断然不准跟她学,咱们骆家出了这么一个,就要了祖母的半条命了!”
见孙女被自己的话唬了一跳,一双凤眸中竟星星点点藏了些委屈,骆老夫人不由得暗悔自己太过严厉了些。
“你瞧瞧,瞧瞧,祖母老了,咱们正说你的婚事呢,怎么就说起了老黄历。”骆老夫人摆了摆手,到底还是不放心,眯起眼睛细细盯着孙女儿说道,“你大表哥生得也算好,就是自小没了娘亲,只余他跟他一个亲妹妹,两个人一个两岁,一个刚出娘胎,这些年你娴大姑姑管教得这两个人儿,唉!那女孩儿祖母没见过,你这大表哥,太过憨直懦弱了些。”
安荞已收起了方才的艳羡之色。平静地跟着祖母点点头,见祖母似有难言之隐,正犹豫着要不要探问一二,却见祖母瞧了一眼那幅沧海图,“你娴大姑姑没有嫡子,只得了三个女儿。这些年祖母都在想,或许是天意吧,依着你娴大姑姑的性子,若是她得了嫡子,只怕你这位大表哥还要更憨直些,或者,就是憨傻了也未可知。”
一股森然的凉意自尾骨往上爬,“祖母,孙女能不能求祖母再等等,左右不是还有一年的光阴么?孙女儿愚笨粗陋,恐遭娴大姑姑厌弃。我,我,祖母,我,我再等等吧。”
看着花朵一样儿娇艳的小孙女脸都吓得苍白起来,骆老夫人哪有不心疼的。她往前凑了凑,将孙女儿揽进怀中,轻轻地拍着,“好孩子,你莫要怕,明日起祖母就张罗着给你寻亲事。你大表哥这头儿咱们也先备着,万一寻不见个中意的,终归还有京里的魏国公府不是么?”
觉出来小孙女在怀里点头,骆老夫人的心骤然就是一暖,语调也轻快了许多,“你只管放心,你娴大姑姑就是再威武、再有计谋,对着嫡嫡亲的侄女儿她还能怎么着?她终归不是只老虎!况且她从前在闺阁中时,与你大伯母最是要好,要是你嫁进门去,当真受了她的委屈,只管寻你大伯母给你做说客,祖母保准你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