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许四和胡灵儿便领了一些铜子,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得长安。只是天色已晚,老淳于家又在距长安城十多来里处。于是,几人只好在城郊处找了个馆子用饭。
简陋的屋子,几张四方木桌,三脚圆凳,都是枣红色。馆子里并不十分热闹,五六张小桌,只坐了他们一桌。只是店小二肩头搭着条白色汗巾,裤脚卷到膝上,笑脸盈盈,倒是能让人生起几分亲切之情。
淳于梓墨无心打量着这一切,满腹的话想要说。
面饼大娘只推着她,让她点菜,老淳于更是不住地打量着她。对于这个医疗不佳的年代,孩子长CD是极为难得的事,更何况他们老来找回孩子,失而复得的感觉,如在梦里。
“来几个馒头,两盘家常菜吧。”淳于梓墨向着店小二笑笑。她是想替这平白唬来的“爹娘”考虑,本就欺骗了他们的感情,不能再欺骗他们的金钱。
“来份白面炸小河鱼,切两盘熟牛肉。”老淳于沉吟了一下,又补充道:“再加两壶黄酒。”
“大叔,这多破费啊!”胡灵儿小心地咽了咽口水,连忙阻止。
老淳于多看了胡灵儿两眼,笑得额头褶皱更深:“这娃儿倒是懂得疼人。大叔今天高兴,不差钱。”
面饼大娘也是笑容满面:“灵儿这丫头跟我们妮子好着呢。灵儿,你大叔虽说挣钱不多,可吃点菜总是付得起的。”
胡灵儿赧然不语。不是她眼界小,实在是在杂耍班子这些年,见过的荤食太少,总觉得能吃上个白面馒头都是难得的事。在长安城平日的吃得最多的,也就是硬糜子之类的糙食。
许四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铜子,心道:这一餐,怕是抵得上自己所有的钱了。
店小二爽利地为几人沏上热茶,便堆着笑退了下去。
几人说着话,叹息着刑楚和张义林的悲剧以及富贵杂耍班子的解散。好在许四和胡灵儿两人一开始便追元子去了,之后便被官兵拦下,没有见到那血腥的场景。
说话间,饭菜便上来了。白花花的馒头,炸得金黄的长条小河鱼,黑呼呼的熟牛肉,淡绿泛着油光的两盘青菜。色香味俱全。
其实淳于梓墨吃惯了大米饭,对这时代,这北方的主食实在渗得慌。幸好多年的部队生活以及在野外训练时养成她——天上飞的除了飞机,地上爬的除了汽车,什么都能当成食物。在这时代这么久,她也是头一回看到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食。
她吸吸鼻子,一股子炸鱼味直往心里钻,心情愉悦。再转头看向胡灵儿和许四,见两人眼里都泛着绿光了,只得赶紧笑道:“爹、娘,你们先动筷吧。”
“终于一家人好好坐在一起了。”老淳于应了声好,眼眶竟红了起来。面饼大娘啜饮着,夹了牛肉和炸鱼,又夹了个馒头,把淳于梓墨的饭碗堆得满满。
淳于梓墨在现代时,一直是个疏于表达关爱之情的人,只看着满碗的食物,愣愣出神,有些尴尬,有些不自在,更多的则是新生般的感动。
“吃吧,吃吧。”面饼大娘说着,便要掉下泪来。
“大娘,你真好!”胡灵儿深知淳于梓墨的脾气,白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开吃了起来。
长吁一口气,总算是打破了尴尬。淳于梓墨笑笑,纠结着一颗心,也为老淳于夹了点菜。当然,她心里还在想着,真煽情啊真煽情!
“元子这白眼狼,竟要卷钱逃跑!真是气不过!”胡灵儿气得鼓着脸,手里还不忘抓着馒头,拼命往嘴里送。
许四无奈:“好歹把钱给追了回来。别再说他了,他也是苦怕了,才想着过得好一点。”
面饼大娘从落座开始,就没有放开过淳于梓墨的手。她也是个暴脾气,一听这事,便马上接口:“班子里人多着呢,他这拿了钱,不是断了别人的生路么?要是我抓着他,肯定饶不了他。”
“小孩子而已,能坏到哪去?”老淳于是个脾气好的,又天生对小孩喜欢得紧,只上下打量着许四和胡灵儿,笑道:“怕是一时蒙了心了,能教好的。”
“就你心软!”面饼大娘哼了声,责怪地语气。
老淳于赶紧埋头扒着饭菜,似乎是有些怕老婆。这惹得淳于梓墨等人有些想笑。
都是生存能力极强的人,吃完后,众人便连夜向着村子进发。
老淳于一家在距长安城十多里的一个山村里。这个小山村,坐于两座小山的山坳间。披星戴月,众人却是其乐融融。
刚走进村口,便看到一盏盏如豆的灯火,透过纸窗,在静静的夜幕,晕开一点点朦胧的白色光亮。狗吠声此起彼伏,接着吵醒了半梦半醒的鸡和猪,一点点骚动,带着极强的生活气息,让淳于梓墨三人有种想哭的冲动。只有经历那些最真实的为生存的挣扎,才能明白活着是多美好的事,自由是多美好的事。
“爹娘,我想让四哥和灵儿,一同落在我们淳于家的,可好?”淳于梓墨小声问道,几分渴望,几分期许。
“这事容易。”老淳于却是一副轻松的语气。
胡灵儿忐忑得不行,许四摸着脑袋道:“这……这很难吧?梓墨,你能安定下来就好,我们……我们没事的。”
面饼大娘拍拍许四的肩头,笑道:“这孩子,真是个老实的。”顿了顿,又冲着老淳于道:“老的,你看这孩子,跟你的性子还真像。就让他们跟着梓墨进我们的族谱吧!只是,大郎媳妇……”
“呸!她敢!”老淳于头一回声音大起来,吹起鬓角掉落的几根白发。
淳于梓墨和胡灵儿都是机灵,只噤了声,不敢插口。
“没事的,她挡不了。”面饼大娘反应过来,自言自语地道:“还能挡着我认亲!”
“妮子,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老淳于有些得意。
呃……淳于梓墨三人相视一眼,有些摸不着头脑。上族谱这么容易!?
原来他们所在的淳于庄住户不多,少少的十来户人,都姓淳于,也全是从北闽一同迁来的,多少带着点血缘关系。老淳于是宗族族长,老来找回女儿高兴之极,加上族人都是憨厚老实,远远迁离北闽,众人更是团结,上个籍而已,比之大门大户自是简单得多。
回到村子,急脾气的面饼大娘便让老淳于到各家说叨他们找回女儿的事和认了个干儿子、干女儿的事,让村子里的人明日一早来吃贺喜的饭,顺便把他们要上族谱的事给说说。
淳于梓墨额角一阵抽动,心道,这大娘还真是性急,赶了这么久的路,连茶水也不让老淳于喝一口。还有,那干儿子、干女儿的事,大娘压根也没跟许四、胡灵儿,甚至老淳于商量。
老淳于是却是挽起被夜露打湿的裤角,乐呵呵地道:“行,你们先回家去。哈哈,正好想吃糜子糕了,明天你可得要辛苦了。”
“馋虫!”面饼大娘啐了声,又嚷嚷着让他去叫上四嫂子什么的。
老淳于听了直乐:“馋虫还不是你惯出来的。”说完返身便走,“啪嗒啪嗒”地沿着铺满小石子的路面,去找各家家主说起这事。
三人跟着面饼大娘回到一个篱笆院子前,迎接他们的是一片漆黑。面饼大娘推开不带锁的院门,笑嘻嘻地打了火折子,点起了院中带着风罩的灯笼。霎时光亮,一头毛绒绒的小圆球向着面饼大娘滚了过来。
“小黄,别淘气!”面饼大娘喝了声,打开屋子门。
“大娘,家里只有你和大叔两人?”许四问道。
胡灵儿急急嗔道:“叫干娘啊!傻!”
面饼大娘连忙道:“没事,没事!”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大郎跟我们分了家,二娘子又是个野娃,现在就我们两人住。”说完后,她又忙活起来,让三人呆在客厅里,沏茶,收拾房间。
那开水瓶倒是有趣,竟是装在一个陶瓷瓶中,上头压了个木头盖,再放在一个塞满各种布条的小竹筐里。
这客厅约有十来个平方,摆着一个方桌,四只长凳,墙壁间,靠着几只竹簸箕和装满糜子之类五谷的竹筐。浅浅烛火氤氲,大开的木门中,吹来些山野清凉、香甜的夜风。
“喝点热水,这山里可比不得城里,莫要着了凉了。”面饼大娘抱了几床用米汤浸洗过,而显得略有些僵硬的被单,嘱咐道。
“娘,我来帮忙。”淳于梓墨忙不迭地站起。她出生在军人世家,虽然家境殷实,却是从来都自己的事自己做,很是不习惯这种像被人伺候的感觉。
面饼大娘却是拉着脸道:“帮什么忙啊!这点小事,我三两下就做完了。”说完,又哼着北闽的山歌,自个儿偷着乐了起来。
好在这个家够大。淳于梓墨叹息,暂时先借了老淳于挡挡,也省得不安好心的人打他们的主意。可她不是老淳于孩子的事,总是要说开来的,真是惆怅,这大娘和大叔都是好心人啊!
面饼大娘很快地收拾好两间屋子,笑道:“哎,我也得喝杯热茶,嗓子干。”
“娘,你是唱歌唱得嗓子累了。”胡灵儿站起来,从竹筐里取了陶瓷瓶,倒上一碗茶。接着,颠颠地跑到大娘身后为她捏起肩头。
“嘿嘿……”面饼大娘笑得合不拢嘴,和蔼的眼神在淳于梓墨和许四间扫过来,扫过去。
许四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挪了挪身子。面饼大娘这才尴尬地停了笑:“那个……梓墨你就和灵儿住二娘子的那间,许四你住东厢最里那间。那间有点背阴,下回让你爹把那仓库改到屋后,让阳光刷地照进那间屋子……”
“娘,你真好!”胡灵儿看许四颤着唇,因太过激动而说不出话来,连忙补充了句。
面饼大娘弯着伸手到背后,拍拍胡灵儿:“等明日,把你们的排行定了,姓改了,这个家就热闹了。唉,只盼大郎媳妇不要使坏,能真心接受你们进淳于家……”说话间,竟难得地惆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