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如此的阵仗,才吓得住两个偷得片刻安宁的小辈。
太皇太后坐在正殿正中,上方宝座,金碧辉煌,左首是太后,右首是窦太主,皇后依偎在祖母怀里,梨花带雨,无限伤心害怕,一屋子的丫鬟宫监仆妇跪了一地,黑压压一片,个个被这天家威仪吓得簌簌发抖。苏香携默然肃立在太后身后,对上我的眼睛时,默默地向我轻点了一个头。难得燕夫人也在,整个大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刘彻的身上,只有她们还肯看我一眼,只是苏香携是安慰,燕夫人的那一眼却包含了太多深意,我无从揣测。
一路走到正殿中央,眼前的人仿佛都成了金雕玉砌的佛像一般,横眉怒目,姿态森然。
我与刘彻双双跪下,寂静无言。
太皇太后一只手落在皇后的背脊,一下一下柔顺轻抚,苍白枯瘦,却满是爱怜,若不是偷眼看到她的面色,我似乎都快要忘记这是一场兴师问罪。
刘彻在铺了一地的衣袖里摸索到我的手,指节用力,我只感觉到一阵锥心的痛楚,原来,他心中也是有害怕的,可还是选择了站出来承担一切。
许久,许久不曾有人开口说话,我的额头渐渐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上林苑,好玩吗?”太皇太后终于在众人的惶恐被酝酿到极致的时候开口,却是对着刘彻。
刘彻嘴角一丝轻笑,挺直的背脊有些僵硬,装作浑然不觉,“只可惜老祖宗看不见,否则,秋来上林苑风景如画,朕倒还能给老祖宗说上一说。”
太皇太后放下抚在阿娇背上的手,微微扶额,笑了一声,声音却更加狠厉,“南涝北旱,数万的百姓无家可归,一齐堵在了长安城门口,皇帝回宫的时候可曾撞见了?不知道他们当中可有没有人代哀家向皇帝问一句,难民成灾,还有没有人管了?哀家是病糊涂了,连日来闲于理会朝政,可皇帝却还有心思跑出去玩儿,难道也是病糊涂了么?”
“老祖宗一连罢了朕两个太傅,又尽数赐死了向朕进言的朝臣,既然朕动辄得咎,那么难民成灾,自有老祖宗去替朕管。”
“声音洪亮,振振有词,想必真的是风景宜人性情,又得美人在怀,乐不思蜀啊。”太皇太后终于在皇后渐渐低下来的抽泣声中开口,那样凌冽的声音和气势,犹如千军万马压境,“皇帝是在瞪着哀家么?”
“老祖宗如何知道朕在瞪着谁?”刘彻抬首,正撞上一对没有丝毫生气却无端让人惶恐的眼睛。
“哀家是看不见,可哀家听得见!可惜啊,你现在最应该看见的人,却不是哀家。”太皇太后虽是笑着,脸上的神情却早已如寒冬腊月,冷得骇人,“皇帝,你好好看看这大殿之上,谁才是皇后,你的结发之妻。”
刘彻将眸子低了低,黑亮的瞳仁落在陈阿娇一张哭花了妆容的脸上,她是真的伤心欲绝,半碗红花已经让她耗尽生气,孱弱的身子清瘦,撑不起那一身逶迤及地的大红宫装,此刻的她柔柔弱弱,微颤着肩膀,梨花点点,如同在秋风萧瑟中摇摇欲坠的秋叶,让人陡生爱怜。刘彻的眼睛几经缠绕流转,随后又落在了我的身上,眼角的余光能够瞥见他的无奈。罪魁祸首是我,让一对原来至少表面上还维持着伉俪情深的佳偶落到如此两难的境地。
事情复杂了,谋害皇嗣是满门抄斩的大罪,而且在太皇太后眼里,我早已悄无声息死在了西郊化人坑,如今又忽然活生生出现在这里,该怎样逃脱,威严如太皇太后怎么再肯放过我。最怕的是我死不足惜,这满堂上的人个个对我皆是心怀怨恨,若是我死了不足以平众怒,她们再暗中对付长君和卫青又该怎么办。
丝毫不介意刘彻手心的冰凉的湿汗,我偷偷在袖子里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放开。两只手交叠置于额头,我附身向太皇太后行了一礼,“回禀太皇太后,嫔妾有话想说。”
“你算什么东西,这里也有你说话的份?”太皇太后尚未开口,已经被太后①抢白,一声轻哼,惊得底下的奴才又是一个冷战。的确,她并不像传言中那般温婉。先帝妃嫔子嗣众多,刘彻是景帝第十个孩子,王太后一句“梦日入怀”让尚在襁褓中的刘彻得景帝赐名,刘彻年仅六岁被便封为胶东王,但面临的路不过是远离长安,做个风.流王侯,一旦被遣去自己封地,此生也只怕再与皇权中心绝缘。王太后知道景帝怨恨栗姬,趁他怒气未消,暗中派人催促大臣奏请立栗姬为皇后,一句“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彻底激怒了景帝,景帝因此废太子刘荣为临江王,却立了她为皇后,再后来,一句“金屋藏娇”换来窦太主执意将大刘彻三岁的阿娇下嫁,才有了她与刘彻的今日。如今想来,太后的心思和眼光都只怕是常人远远不能及的。
窦太主闻言一脸快意。
我仍旧跪着,却没有畏惧,风霜刀剑,既然说了要一同前往,就不可能再有退路,与其等死,倒不如想想该怎么求生。
太皇太后面色如常,挥手打断了太后,准了我的请求,“你说,哀家倒要听听。”
“莲骨送到椒房殿的那碗汤药,的确是经过嫔妾之手,但是当日情状到底如何,太主虽已责问过,却并不曾彻底查明。嫔妾斗胆,皇后娘娘婚后十年无子,实在是用不着嫔妾这一碗红花,莲骨虽是卿和殿的人,伺候嫔妾饮食起居也不过短短数月,况且这样显眼的法子,一眼就能让旁人看出是嫔妾做的,嫔妾再糊涂,也断断不会找个信不过的人,自寻死路。嫔妾无从辩白,只想说此事皆因嫔妾而起,无论太皇太后如何处罚,嫔妾自当一力承担。”
“一力承担?只怕你承担不起。”太皇太后听罢此言只觉得甚是好笑,转头又去问刘彻,“那么皇帝觉得,该让卫氏如何一力承担呢?”
刘彻附身也是大礼,许久不曾起身,回道,“老祖宗明鉴,此事前前后后,朕全都参与其中,那碗汤药里的东西,是朕亲眼看着宫人放入蜂蜜调和的,只是不知为何到了椒房殿里又变成了半碗红花。老祖宗若真是想要责罚,那就连同朕一起处置了吧。”他端正起身,深深望着太皇太后玄衣朝服刻画出的岿然身影,“反正朕这个皇帝,向来说什么不算什么,朝堂上想要废朕的人还少么?老祖宗若是也真的看上了朕的这把皇椅,眼下正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这些话震惊了我,也震惊了在座的众人,太后忽然变得紧张,低低的唤了一声,“彻儿......!”太主的神色也是顷刻间变了几变,陈皇后闻言更是惊惶的从太皇太后怀里挣扎着坐起,呆呆的望着刘彻。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太皇太后忽然发出几声洪亮的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哀家的好孙儿,你既这样说,那哀家也只好做个人情,顺了你的心意便是。”
扬手一挥,一众羽林郎已经闯进里殿上前听命,待弄明白情况后,又面面相觑着不敢妄动,只是拱手听待太皇太后如何发落。
“母后,彻儿一时糊涂,竟然冲撞母后,还请母后息怒!”太后一把挥开身前林立的羽林郎,跪在地上连声向太皇太后讨饶。天家一怒,血流漂杵,苏香携和燕媸,何等镇静自持的人,此时也只能尾随太后一起猛地跪下,却不敢说一句话。
废帝?不,眼下不能废帝,刘彻若是当不成这个皇上,难道阿娇还能做旁人的皇后么?太主此时也已经站起,踯躅半晌,鄙夷的看一眼我,又看看一脸冷毅决绝的刘彻,伸出的手几欲扶起太后,最后也只能无奈的放下,紧张的望着仍旧一脸淡笑的太皇太后。
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她,太皇太后却只是在嘴角噙了一丝笑意,缓缓起身,不顾身后的嘈杂,越过阿娇与太后,越过我与刘彻,越过一众待命的羽林郎,一步一步的走出了大殿,脚步声在临近大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寥寥数语,便挡去了所有或是求饶或是请命的纷乱,“哀家心意已决,再不可转,将皇帝与卫氏一并拿下,带到宗庙看管,废黜的懿旨,明日便下。”
①以下是废话,时间不多的读者们自行忽略哈。太后王娡,先前没有着过多笔墨来写她,只是因为她现在还与刘彻一样,处在韬光养晦的阶段,以后的戏份会是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的。还有燕夫人燕媸,虽然到现在只出现过一次,但是她真的如公孙敖所说,是个需要小心提防的人,背后秘密也不少,卫子夫到目前为止受的最大的罪就是因为她。只是这本书里每个人都是无可奈何的,没有十足的坏人,也没有十足的好人,我尽最大努力想要照顾到所有角色,也尽力想要写出每个人物自己的立场跟心态,(真的很心疼公孙敖小哥啊,悲剧男一号非他莫属,恩是的,查了历史就知道,他最后被野猪腰斩了。也心疼平阳和卫青,心疼虞渊,还心疼夜然和苏香携....哈哈,废话太多哈~)只可惜笔力欠佳,实在不能写的尽善尽美。而且我自己也是个糊涂人,有些事情,我到现在也还在斟酌着到底该怎么下笔。不过可以提前剧透一下,平阳公主即将出现,小平阳终于要隆重登场了,剧情即将大反转,她才是和卫子夫最纠葛不清的人啊,彻彻和公孙敖只是个幌子......嘿嘿。言归正传,王娡:王娡的母亲臧儿是燕王臧荼的孙女。燕王臧荼是秦末汉初,群雄并起时候项羽册封的诸侯王,后被汉高祖刘邦击败杀死。可见,王娡也是名门之后。后来臧儿嫁给槐里的平民王仲为妻,生一子名叫王信,还有两个女儿,长女王娡,次女王皃姁,也就是前面写的那个痴情的广川王刘越的妈。后来王仲死了,臧儿又改嫁给长陵田氏,生两子田蚡、田胜。王美人也是入宫前就嫁了人的,是被自己的母亲在找术士算了一卦说女儿可以为家中带来富贵后强行送入宫中的,入宫前后共生下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分别是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在怀汉武帝的时候,王美人梦见太阳投入她的怀中,告诉了皇上。刘启听后,说:“此贵徵也。”这就是‘梦日入怀’的故事。她是个传奇,造就了许许多多的神话,所以我觉得她不应该向后人传言那般温婉,虽然他有个极富于心计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