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把那少年拖到了门口，顾梅妆松了一口气，待要再拖，那少年却卯足了劲，怎么也不肯进去。顾梅妆怒道：“你想死么？”
“不不不，我爹说了，不能进女子的房间……”那少年狠下心来，竟然双手卡住门框，竟是死也不肯进去的架势。
“你们东离哪有这么多破规矩！”顾梅妆试图将他手指一根根扳开，“生死关头，哪还顾得上那么多！”
“姑娘？”屋内忽然有人轻轻叫了一声。却是翠竹听见声音，开门出来，一见那少年，吓得小脸苍白，“你……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救他的命。”顾梅妆头也不抬地道。
“不行啊……他是……他是左使的儿子……你这样是害我们的命啊……咱们要赶紧把他送回去……”翠竹连连摆手。
“不，”顾梅妆刚扳开三根手指，但少年趁她不注意立即又抓上门框，“进屋再跟你解释，你先帮我把他弄进去。”
翠竹无奈，只好过来帮忙，两人合力，才连拖带拽把那少年弄进屋。顾梅妆一把瘫软在椅上，精疲力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带我来干什么！”少年一番挣扎后也极是疲惫，躺在地上气喘吁吁。
“你们给我听好了，这件事很复杂，”顾梅妆缓了一口气，道，“翠竹，我先问你，那个叫碧烟的弟子是不是哥哥被左使杀了？”
翠竹全身一震，眼神剧烈抖动，没有说话。
“是因为他对左使谋反的事情不满对吧？”顾梅妆继续问。
翠竹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你听见我们的话了？”
“刚才严默在正厅已经把整件事查得清清楚楚，你爹……只怕是活不成了。”顾梅妆道，“我若不拦你，被他知道你是他儿子，为绝后患，绝对会……”
她话尚未说完，那少年的脸已经铁青，一言不发就往门口冲，顾梅妆早防备他有这招，一把扑到门边伸手拦住他：“我好不容易救你回来，难道是让你去送死的么？”
“你管我做什么！”那少年怒极，伸手就要抓她手臂，却在触及衣裳的瞬间被她滑脱，心里更气，变爪为拳，一拳击向她，“你是我什么人！”
顾梅妆变招不及，仍是寸步不让，宁愿硬生生受他一拳，亏得他手下还算有分寸，急火攻心之下也只是使出了普通人的一拳而已，但这一拳还是打得顾梅妆胸口一闷。见自己三番两次救他，他不但不言谢，反而怪罪自己，顾梅妆不禁也气不打一处来，却不经意看见他双眼急得通红，心头忽地一软。
翠竹见他们竟动起手来，惊呼一声，赶紧抢上来：“你们别打了！”
那少年怒气正盛，哪肯轻易放手，但刚刚见她竟不闪不避，宁直受自己一拳，也不愿让出门口，不禁一愣，慢慢松开拳头，胸口剧烈起伏。
顾梅妆看着那少年俊秀却稚气未脱的脸，忽生同病相怜之感。当年自己若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哪怕有一点三脚猫功夫，只怕也恨不得手刃仇人吧？父母之仇，从来深重。可这次是他爹罪有应得，那要被报仇的人也……
顾梅妆忽然仿佛看见严默的笑，如初见那般温暖和煦，可转眼间却又变成了如刀一般冷锐而残酷的一张脸，整个人如一把月下染霜的利刃，发出令人无法接近也无法逼视的光芒。
他到底是谁呢？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三人正僵持间，门外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顾梅妆一惊，忙将那少年推向里屋，低声道：“翠竹，你带他先躲起来，去浴室！”翠竹应了一声，带那少年进去，顾梅妆立即坐回椅中。
门外很快响起了敲门声：“梅妆！”
是严默的声音。
顾梅妆心里一慌，下意识想躲开他，却知道自己必须面对，万般无奈，只好开了门，语气淡淡：“怎么？”
严默后面跟了一帮人，大部分都是西梧分坛自己的弟子，他身后两个灰衣人却不认得。严默有意越过她的肩膀往屋里看了一眼，道：“林羡鸿的儿子逃了，我担心他会对你不利，所以来看看。”
“斩草除根是么，别假惺惺对我好，”顾梅妆冷冷一笑，一侧身让出门口，“虽然我不知道老子谋反跟儿子有什么关系，不过，请吧。”
“梅妆！”严默面露尴尬，但还是转身向身后人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严默进了屋，四下查看，顾梅妆跟在他身后，冷冷地看着他。“那个伺候你的弟子呢？”他问。
“天热，我打发她去沐浴了。”顾梅妆答道。
这房间临水，侧面还开了一扇门，通往水边平台，门边另有小径，可以走到浴室。严默出了门走到水边，望着沉沉水面，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顾梅妆站在门边看着他，水中倒映着房里的灯，映出他的脸，被不断拉长、变宽、扯碎，每一张脸，都不是真实的他，却都是他的脸。
严默看了半晌，回过身来，问顾梅妆：“这条路通向哪里？”
“浴室，”顾梅妆心里一震，口中讥诮道，“你该不会还要去浴室看看吧？”
严默知道她心里对自己多有不满，但也不想辩驳什么，从某种意义来说，这其实不正是他需要的么？他回了房，临出门的时候，又回头来：“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顾梅妆站在门口，看着一群人出了院子，渐渐远去。她关上门，走到浴室门口，轻声道：“可以出来了。”
只听哗啦啦一片水声，那少年从浴盆里长身而起，大口喘气。翠竹已打开门来，心有余悸道：“好险……刚刚听见他问，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要是他过去，你装作在洗澡不就好了，谅他也不敢造次。”顾梅妆有意取笑她。
“那怎么行，”翠竹斜了一眼身后屏风，“便宜了他。”
“我又救了你一次，怎么谢我？”那少年自顾自在屏风后擦着身子，顾梅妆笑问道。
少年没有答话，向翠竹道：“姐姐，我全身湿透了，你不给我擦一下么？”
翠竹一努嘴，爱理不理：“旁边有巾帕，自己去擦，还想着我伺候你么？”
顾梅妆皱眉道：“他的衣服怎么办？”
“跟我有什么关系，”翠竹本来就不大愿意顾梅妆带他回来，此时更是委屈，“他自己想办法啊，他爹杀了碧烟的哥哥，现在到这步境地也是活该，还指望我对他好声好气么。”
顾梅妆无法，只好向着屏风里道：“刚才的情形你也都看到了，眼下你是留不得了，趁着夜深赶紧走吧。”
“不。”少年闷闷出声。
“你不走，留下来找死么？”顾梅妆不耐道，“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现在就像条丧家之犬，拿什么报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把命留着，来日方长，你再思复仇也不迟。”
那少年却不出声了。顾梅妆一抬头，才发现他已站在门口，一双眼直勾勾盯着自己。他的衣服湿了一大半，紧紧贴在皮肤上，露出结实的身体，顾梅妆转开眼，道：“不过我奉劝你一句，你爹谋反被杀，也是罪有应得，你若要为他报仇，还是好好考虑下吧。”
“呵呵，什么叫罪有应得？”少年冷笑，“如果罪有应得，那为什么我爹杀了坛主以后，人人畏惧景仰，如今他死了，才人人喊打？自古成王败寇，我还没有要报仇，那个人已经要来杀我，你还让我考虑什么？我不杀别人，自己就会死。”
顾梅妆一愣，竟然一时无语。半晌，她才嗫嚅着道：“你走吧。”
“救命之恩，林之玉铭记在心。”少年躬身拜倒，不等顾梅妆伸手来扶，自己起身就走。
顾梅妆回头来，还想说些什么，少年的身影却已渐行渐远，与黑夜融为一体。
这个少年，是真正开始走入了黑暗里啊。从今往后，他将与自己一样，永远背负着仇恨，日日担惊受怕，夜不能寐，默默忍受着仇恨的折磨。
顾梅妆呆了半晌，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平生第一次，她对自己的复仇产生了怀疑。她想让他放下仇恨，即便他报了仇，林羡鸿也不可能死而复生，那她自己的娘呢？
初夏的晚风似乎忽地变凉，激得顾梅妆不禁一个寒颤。翠竹上前来道：“姑娘，夜凉了，回房去吧。”
顾梅妆嗯了一声，转身回房间，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