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过后,木黎便安排了几人到客舱里歇息,三个人一人一间,顾梅妆一走进去,不禁便微微惊叹起来,房间虽然比不上陆上的宽敞,却小而精致,各式器具一应俱全,靠角落摆了一张红木雕花大床,白色的帷幔从床顶垂下来,即便是盛夏,房间里却没有丝毫暑气,空气十分清冽,想必是藏了小小的通风口。
顾梅妆满足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床边坐下,顿时感觉到身下的柔软,不禁躺倒在床上,只觉一路的疲惫都在此时被抚慰下来,浑身上下说不出的熨帖。
吃饱喝足,自然便犯困。正昏昏沉沉欲睡之时,门外却轻轻响起了敲门声。顾梅妆正困得厉害,翻了个身不想理,那人竟也不再敲,似乎是走远了,顾梅妆却被勾得好奇心起,起身来去开门,正看见一个瘦弱纤细的背影。
那女子闻声回过头来,见她开门,忙小碎步过来,先行了一礼:“奴婢南鸢见过姑娘。”
顾梅妆奇道:“你是丫鬟?”
那女子见她表情惊讶,不禁以手掩嘴轻笑起来:“正是。奴婢是太子殿下派来服侍姑娘的。”
这船上真是什么都有。“哦,那进来吧。”顾梅妆往一旁让开,南鸢迈着小碎步跟了进来。毕竟是南佋太子手下的丫鬟,跟顾梅妆以前见过的丫鬟真是云泥之别,举手投足间说是大家闺秀也不为过。
南鸢站在房间正中,四处望了一望,道:“姑娘可需要什么?奴婢让人去准备。”
顾梅妆困乏地摆摆手,道:“既已经见过了,你就下去吧,我不需要什么了。”
南鸢有些讪讪地转身,临走出去时,还轻轻把门带上,道:“姑娘再有吩咐,叫奴婢就是。”
“嗯。”顾梅妆随意地应了一声,等她一走,继续趴到床上,睡意却稍稍退去了些。她一向反应有些迟钝,但这太子做得这么明显,她不可能没有察觉。从他一开始对自己表现出的兴趣,到后来他看她眼神的不同,而今又专为自己安排了服侍的丫鬟,这可不仅是照顾姑娘家的举动。
平白无故地,顾梅妆竟然有些担心起来。
愣了一会,她又暗暗嘲笑自己,人家又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你才认识他多久,说不定他对姑娘都这样,你何必在这里自作多情。
顾梅妆微微心烦,皱着眉翻身,继续睡去。
虽说出来这大半年,多数时间都是在路途之中,但顾梅妆的身子好像并没有好多少,仍然每次一有机会休整就睡得天昏地暗,这次也不例外。顾梅妆醒过来时,房间里已暗了,南鸢显然进来过,桌上的枝形烛台里都已经点上了蜡烛,照得四壁影影绰绰,船仍在平稳地行驶,隐约能听见河水拍打舱壁的声音。
顾梅妆起身出了门,没走几步,南鸢的声音已响起:“姑娘,你要去哪里?”
门外是走廊,此时似乎夜已深,只点了寥寥几盏灯,南鸢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倒将顾梅妆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不禁手抚胸口,道:“你还没睡?”
话未落音,南鸢已经俯身拜倒,口中惶恐道:“奴婢该死,吓着姑娘了,求姑娘恕罪。”
顾梅妆一愣,不禁啼笑皆非:“起来吧。我几时怪你了么?”
“太子殿下让奴婢来服侍姑娘的时候说过,姑娘是重要客人,必须要非常谨慎,否则后果自负。”南鸢嗫嚅道,“还有,您哥哥之前来过,他说您半夜一定会醒的,因此我才守在这里。”
重要客人?这位南佋的太子殿下对沈诀的人是不是太好了些?顾梅妆无奈地摇摇头。
“姑娘,您可是饿了?”南鸢见她不说话,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
“哦,没有,”顾梅妆哪里受过人这么惶恐的伺候,避之不及,“只是这里有些闷,我想上去走走。”
“我跟您去吧。”南鸢道。
“哦,不用不用,”顾梅妆连忙推辞,“你去睡吧,不用等我回来。”
“那怎么可以!”南鸢慌忙摆手。
“我说可以就可以。”顾梅妆放冷了语气,“你既然来照顾我,就得学会听从。”
南鸢低下头,道:“是。”
“好了,去睡吧。”顾梅妆这才柔声道,自己往上层甲板走去。
甫一上甲板,便觉精神一振,月色正好,夜风习习,两岸芦苇遍布,在月色中摇摆如浪花,河水静谧地流淌,船只顺风逆流而上,倒也不十分吃力。月已将上中天,照得水中船上一片银白,此时人大多已睡了,甲板上只有稀稀落落两盏灯火还在摇晃,除此之外一片漆黑,只有船头处远远传来笑声,想必是那些手下聚在一起彻夜饮酒吧。
顾梅妆倚在甲板的栏杆上,眯着眼睛望向对岸的芦苇,风从左面来,吹起她的发丝飞舞不止,她忽地想起白日里看见的另外几艘小船,一时兴起,探着身子往船尾处看去,果然看见后面两艘小船远远跟着,上面灯火通明,不时传来嬉笑声。
她专心地看着月下美景,没提防自己的姿势其实已极为危险,冷不防地,身后突然有个人出声轻轻说了一句:“小心别摔下去。”
顾梅妆一惊,吓得脚下顿时一滑,亏得她反应敏捷,迅速伸手抓住了栏杆边缘,才没有摔倒,那个人却已先她一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顾梅妆一阵尴尬,连忙站稳,只觉脸烧得厉害,那人也适时放开了手,笑道:“早知道就不提醒你了。”
顾梅妆回过头去,正见那人微微笑着,站在身后看着她,眼神温柔。稀稀落落的几盏灯火从他身后照过来,为他的轮廓打上了浅淡的一层光晕,顾梅妆有些不敢再看,连忙转而看向他身后黑黢黢的船体。
“住得可还习惯?”那人低声问道。
“嗯,习……习惯,多……多谢关心。”顾梅妆竟然难得有些口吃。
“有什么需要的就跟南鸢说,我已经吩咐过她了。”他笑道,见顾梅妆一脸窘迫,不禁轻轻笑出声来,“别这样,我是什么图谋不轨的坏人么?”
“不是,只是……”顾梅妆沉吟片刻,还是横下心道,“民女说话鲁莽,还望殿下海涵,之前的事,也希望殿下一并不要计较,民女与殿下有国家之分身份之别,还是……避嫌为好。”
“之前?之前什么事?”木黎问道。
这人看来是打定主意避重就轻了,顾梅妆不禁暗自思忖,心里开始后悔大半夜的干嘛要一个人跑甲板上来,这不是自寻死路么?“之前在泽城,民女对殿下多有不敬,还望殿下原谅。”顾梅妆道。
“哦,”木黎似恍然道,有意无意地走到顾梅妆身边,也与她一同望向对岸芦苇荡,“多谢你提醒,要不然我都不记得了。还有,以后不要什么民女殿下了,我在东离之时,可没有一个人像你这么尊重我。”
顾梅妆本来因他忽然走近而大感压力,此时听到他后半句,心里一动,抬头看向他,却见他一脸平静地望着对岸,只有眼神褪去了日间的伪装,显出毫无遮拦的落寞来。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却有着极为显赫的身份,在一个并不友好的国家生活十几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时期却被政治斗争无情地牺牲掉,没有人知道他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和成长,才蜕变为现今的模样。
顾梅妆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遭遇,虽然前半段与他何其相似,一样被迫在邻国长大,然而幸运的是,她遇上了真心对待自己的师父和师妹。“你……如今回了南佋,可有欢喜过么?”顾梅妆沉吟问道。
“呵呵,回国又如何,也回不了家,再说,那个冰冷的王宫,我也不想回去。”木黎淡淡道。
“你的母后……难道你不想见她么?”顾梅妆迟疑道。
“她早已被父王找借口打入冷宫了,我此刻回去见她,不若到时候杀回潆城,救她出来。”木黎眸中闪过一丝杀气。
“救她出来?她又能往哪里去?”顾梅妆道。
“我还有个王弟,他会带着她远走高飞的。”木黎道。
他竟是连这些都已计划好了,顾梅妆暗自感叹。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顾梅妆略觉尴尬,欲找些话题来说,却又开不了口。“夜深了,我还是……回去吧。”犹豫许久,虽然夜色怡人,她却实在不愿意继续这样尴尬下去了。
木黎回头看了她一眼,手松开栏杆,道:“也好,我送你回去吧。”
“啊,不用了。”顾梅妆连忙婉拒,“我自己回去就好。”
木黎也不再坚持:“那你记得叫南鸢,她会照顾好你的。”
“殿下也请早些歇息吧。”顾梅妆轻轻道,忙不迭地从舱门处下去,头都不敢回,急急走出十几步,她才稍慢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呼吸无比急促,头也有些发晕,似乎是之前太过紧张了。
木黎究竟想做什么?他要做的事情,不论是否与沈诀相干,应该都不会与她顾梅妆有什么关联吧?虽然这个木黎也是个可怜人,这样一来,之前对于他心机深重的惧怕与厌恶也减少了些,但顾梅妆还是下意识想逃避。
这些人似乎都各自心怀鬼胎,而她正慢慢地,不易察觉地陷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泥淖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