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顾梅妆如常起床，走出房间。她眼角不经意一瞥，忽地瞟见旁边房间里似有人影极快地一闪。“谁？”她一惊，走过去，却看见那仆人走了出来。
之前顾梅妆满以为他只是个车夫兼仆人，所以没有在意，此时仔细打量，见他穿着普通的黑色粗布衣衫，低着头，看不见面容，站立之时，背脊挺得笔直。“顾姑娘。”门廊狭小，他垂首，侧身倚在门上让顾梅妆先过。走过的时候，顾梅妆装作不经意地低头，看见他垂着的手掌处露出了厚茧。
顾梅妆若无其事般，径直走下楼去。
三人吃过早饭，继续上马车赶路。特使吃了昨夜的苦头，也不敢让那仆人知道，只好自己上了点药，仍用手护着脸颊的伤口，一路虽然心里恨恨，倒也不敢再造次。顾梅妆乐得清闲，也就随他去。
此时距边关已近，中午三人只停下随意吃了些干粮，便继续赶路，到日暮时分，自车窗看出去，已远远能望见边关处的莽莽群山。三人在一处树林间停下，顾梅妆正诧异间，掀开车帘，正看见那仆人倚在车旁，拿出一支短笛来，吹了几声，只闻枝叶间簌簌作响，不多时，约摸十几个人自林间钻出来，齐刷刷在车前列成一排。
那些人虽然人数众多，却丝毫不见乱象，看向那仆人的眼神中明显有着景仰。顾梅妆正惊疑间，那仆人回头来道：“大人，我们到了。”
顾梅妆跳下车，那特使才慢吞吞地自车帘中探出头来，神色倨傲地嗯了一声，由仆人扶下车来，清了清嗓子，森然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务必将这位姑娘送到北原城，途中如有闪失，小心你们的小命！”
“是！”众人齐齐答道。
那仆人满意地点点头，又回头来道：“大人辛苦了，回头小的一定会替大人请功的。”
“哪里哪里。”特使点头笑道。
顾梅妆见惯了他猥琐的小人模样，此时见他一本正经起来，正觉好笑，却见那仆人霍然一抽手，自旁人腰间拔出剑来，回身一剑将那特使项上人头削下，血猛然如喷泉般涌出来。变故猝起，顾梅妆吓得惊叫出声，忍不住连退数步。她抬头看时，却见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仿佛早就知道会有如此一幕。
“你……你们……”她忍不住捂住嘴，抑制想吐的冲动。
“顾姑娘勿要惊慌，事关重大，我们不得不以防万一。”那仆人走近几步，正要伸手来拉顾梅妆，未曾想他一进，顾梅妆便退，直退到树林边缘退无可退，她才堪堪止住脚步，惊恐地看着他。
此时她才真正明白，为什么特使当初恨恨地说着“既然你要跳火坑，我绝不拦你”的话。有一瞬间，她倒宁愿跟那个特使走，也好过现在任人鱼肉。
“姑娘，别怕。”那仆人也不敢再进，只停在离她一丈远处柔柔劝道。
“你……你到底是谁？”顾梅妆颤巍巍问道。
“我？”那仆人却笑了，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摸，扯下一张极薄的面具来，“北清阁延碧总坛特使，严默。”
顾梅妆一时发晕：“又是个特使？”
“这次是真的，”严默眼里满是笑意，“抱歉，让姑娘受惊了。”
顾梅妆抬眼看他，只看见一双温暖清亮的眸子，她忽地想起了师傅唐睿的眼睛，一时没提防竟陷了进去。
“大人，天色不早，恐怕快要闭关了。”身后有人低声提醒道。
严默回头哦了一声，走过来弯下身子笑着看她，这次她倒没有回避，勇敢地跟他对视。“走吧？”顾梅妆迟疑，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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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梅妆独自坐在车中，严默仍在车前驾车，另外十几人走在前面开路。因顾及到步行的随从，严默赶车的速度放缓了不少，顾梅妆得以好好打量车外的景色。
东离与西泽之间，横着一条巨大的昆吾山脉，边关就依山而建，地势险要。正是暮春，遍山青翠，被行将落山的夕阳染上金色，美不胜收。
风景再美，毕竟比不上灵山。顾梅妆心里想着，收回了目光，便出声轻轻叫了一声：“特使？”
“叫我严默就好。”车外传来他沉厚的声音。
“那位特使……被你杀死的那个，他说自己是钦差大臣，是真的么？”顾梅妆迟疑问道。
“是。”他答得极为简洁。
“那你……”她本想问那为什么还杀了他，却迟疑着说不下去。
“他这个钦差大臣被派来的使命，就是这个。”严默淡淡道。
“啊？”顾梅妆不禁低呼出声，“你的意思是说，他的任务就是被杀？”
“皇上早就下令完成使命之后杀他灭口。”严默解释道。
“为什么……”虽然对那特使没什么好感，但毕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顾梅妆还是颇为惋惜。
“你怜悯他么？”严默却笑了。
“没，没有啊。”心事竟然被看穿，顾梅妆有些慌乱地否认。
“你这么傻的姑娘，在北清阁也真是少见了。他对你欲行不轨，你居然还怜悯他？”
原来他都知道么，居然还袖手旁观。顾梅妆暗暗想着，不由腹诽他的冷血。
“若我不杀他，你现下说不定已被他污了身子，他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严默淡淡道，“再者，若不杀他，一旦此事泄露，会有成千上万条无辜的生命被杀，你认为孰轻孰重？”
顾梅妆一时无语，她本来以为只是一个简单的小任务而已，接下以后才知道，原来这个任务远不止表面这么简单。从心底里，她有种又被唐睿骗了一次的想法。但她相信唐睿应该不会置她于险地，因此很可能的是，即便是灵山分坛的坛主唐睿，也不知道这个任务真正的目的。
“严默……”顾梅妆怯怯地开口。
“顾姑娘？”
“我……我有点害怕，”也许因为眼下只有严默是同门，也许因为严默的脸实在长得太有欺骗性，顾梅妆对他忽然有种莫名的放心，“会不会我也会被灭口啊？”
“不会的，”严默又笑了，“如果那样的话，我也会保护你的。”
“你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只送我到北原城么？”顾梅妆诧道。
“我会作为你的大哥，一直陪你，直到完成任务为止。”严默道。
顾梅妆稍稍放下心来，以后自己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总算也有了些照应，但她忽地又想起一事来，开口问道：“严默，那我娘……”
“唐大哥已经跟我说过了，等到了北原城，我也会帮你忙的。”严默答道。
顾梅妆终于放下心来，感激道：“谢谢你。”
“等到了东离，你就叫我哥就好。”严默的声音自帘外传来。
“特使大人，到边关了！”前面有人叫道。
顾梅妆好奇起来，探头出去看，见前方一座巍峨的石砌城楼，就像灵山城的城门一样，只不过这城楼两旁都是苍翠的群山，陡峭无比，连绵伸向远方。
前方有人喝止，马车停了下来，顾梅妆看见己方队伍有人上去说了几句，马车便重新行驶起来，过了那城门。
“严默？”
“嗯？”
“那些人……我们前面的那些人，他们，会被杀么？”顾梅妆问。
“不会，他们都是北清阁的人，什么都不知道。”严默答道。
顾梅妆哦了一声，还想问什么，严默已极快地说了一句：“别说话。”
马车再次停下，顾梅妆等了半晌，却什么也没听见，她忍不住悄悄掀起车帘一角，见脚下一条小径遍布车辙，车辙之间长满了荒草，远远的又是一座城楼，楼前站着两列士卒，着东离服色，己方有两个人正跟他们的首领说着什么，那首领便往这边看来，顾梅妆生怕他看到自己，吓得急忙放了车帘回到车里，一颗心仍如擂鼓般跳个不停。
又等了半晌，顾梅妆百无聊赖地靠在车壁上数着窗外枝上的树叶，忽觉马车颠了一颠，随即驶动起来，严默却在车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小心点。”
驶了一段又停下，外面有人说了一句：“小姐，冒犯了。”随即车帘一动，顾梅妆还未及反应，已听得外面一群人叫道：“使不得呀，我家小姐尚未出阁，车帘掀不得！”
顾梅妆猛然醒悟，便小心地伸了一只右脚出去，她虽然身上并未着官家小姐的精致服色，脚上却穿了一双紫色的绣鞋，刺绣也还算精致，那还是去年生辰时珠儿绣了送给她的，她临走带了出来。果然，车帘处的光线一亮，显然那人已经离开，严默重新坐了上来，马车复又驶动。
“妹子好聪明的一招。”严默隔帘道。
“哪里。”顾梅妆道。
“我们说是送小姐回家省亲，那头领硬是不信，非要掀帘一察，”严默漫不经心地道，“多亏你急中生智，那头领看了一眼，就面色通红地放我们过来了。”
“之前不是已经过了关么？”顾梅妆道。
“那是我们西泽的关，自然容易过，这道关是东离的兵士把守，当然严得多。”
“你是说，我们已进了东离了？”顾梅妆失声叫道。
“是啊。”
五年了，终于是又踏上了这片土地。顾梅妆心中一时百感交集，窗外虽然仍是一样的青山翠色，她却觉胸臆中无数往事忽地被勾起，惹起一地浮尘。
爹，你会在哪个角落呢？这些年来，女儿念你念得好苦。你难道真的没有一丝一毫地想过我们母女俩么？顾梅妆靠在马车壁上，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闭上眼。
上苍保佑，愿此去能得到爹的消息，便也不枉我走这一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