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朝着后院佛堂走去,推开佛堂厚重的大门,跃入眼帘的是一尊嘴角含笑的慈祥大佛。她走到蒲团前,跪下。从前,在她还是赵夫人而不是老夫人的时候,她就常常跪在这儿为她的夫君祈福,为她的儿女祈福。可是无论她心意再诚,无论这佛堂里常年香火不断,大佛也未能护佑她的丈夫和儿女。赵家世代皆为武将,从嫁进赵家的那一刻起,她就有独守空房常年守寡的觉悟。只是她从来都不会想到,上天如此不厚爱她。她的丈夫战死后,五个儿子相继死在沙场,留给她的只有一双孙儿。如今她的这双孙儿,赵绫暄手握军权,功高盖主;赵绫妍入宫为后,掌管六宫,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
“祈求我佛保佑我的一双孙儿。”赵绫暄问她,有没有疼惜过他。怎么会没有疼惜过他呢?当他出征在外,她每日每日日跪在这大佛前为他祈福。只是赵家恩宠过盛,为了维持这种状态,她不得不压下心中对他的疼爱。
当威远大将军赵逸洲带着女人走进家门时,她坐在上首座上冷眼打量着那个长着一张不安分脸蛋的女人。美丽得过分的女人总是不讨喜,连带着长得与女人相像的一双孙儿也变得不讨喜。两个小孩怯生生地分别站在女人两侧,紧紧揪着女人的衣角。
赵逸洲明显不会看人眼色,喜滋滋地拉着女人以及一双孩童走到赵家老夫人跟前。“娘,这是我娘子,还有你的一双孙儿。绫暄,绫云,快叫奶奶。”
“奶奶!”两个小孩子怯生生开口,稚嫩的童音不得她半点喜爱。她所想要的儿媳不是这样的,想要的孙儿也不是自家儿子与外面的野女人苟合的暗胎。她不住眼地打量女人,女人一脸狐媚样,一看就知道是谁勾引了谁。
“你远在边境。为娘的也知道,你寂寞难耐,但也不必找这样的乡野村姑。更何况,这乡野村姑还不像正经人家的姑娘。”
女人的脸一下变得惨白。她抬眼瞟了一眼赵家老夫人,却又赶紧垂眼。
“娘!”
“我儿不必多说。这双孩儿既然是你的骨肉,那么就留下吧。这个女人,你把她送走吧。”
“娘!”
赵家老夫人无视赵逸洲的抗议,闭上眼径自养神。
女人死后三年,赵家老夫人才知道,女人根本不是什么乡野村夫更不是什么不正经人家的女人,她是未零国的公主卫扶。
当初她设计使赵逸洲与卫扶感情破裂,迫使赵逸洲娶了娉婷郡主,致使卫扶自缢而亡的隐秘之事在得知卫扶真实身份实层层剥落,赤裸裸地摊开在赵逸洲眼前。赵逸洲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常年驻扎边境,有家不回。在卫扶死后的13年,赵逸洲殉国。那年,赵绫暄18岁。
赵绫暄有着与卫扶极为相似的眉目,所以他才一直不得她的欢心。无乱做什么,无论有什么,她总是会以赵绫妍为最先考虑对象,以致使她和赵绫暄之间的嫌隙越来越大。
赵家老夫人双手合什,嘴里念念有词,俯身,深深跪下去。“我佛慈悲,保佑我赵家万代不衰。”
赵绫暄随意披了件长衫走出将军府,站在府门前等待给他牵马的小厮。小厮牵来马,翻身上马却不见莫香初。“莫参将呢?”莫不是昨天喝得太过凶狠以至于起不来床?
“回将军,莫参将被王上削去职业贬做护城校尉。”
护城校尉?赵绫暄眉毛轻挑,调转马头朝着西城门策马。“将军,你还要上朝。”马越跑越快,把小厮的呼喊抛在身后。西城门,小兵卒们三三两两散落在城门两边,懒洋洋地晒太阳。
赵绫暄下马,在一个小兵卒的指点下找到莫香初所在。他从军多年,自然对武将官衔了如指掌。只是这护城校尉从来都不在官册上出现,是一个未入品级的末等管职。
莫香初坐在地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斜靠着墙角晒太阳,神情漠然。直到阴影完全笼罩住他,他才抬头。嘴角咧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军!”莫香初穿着和小兵差不多的服装,姿态颓废。赵绫暄手抓上莫香初。“跟我回营。”说罢,拉着莫香初就走。没走出两步惊觉于莫香初的呆若木雕。“香初?”
莫香初慢慢掰开赵绫暄抓着他的手。“将军,放过我吧。”
莫香初语调太过悲怆,以至于赵绫暄一时间无法理解他说了什么。赵绫暄呆呆愣愣放开手,看着莫香初转身离开。“香初……”
“将军请回吧。得以不死对于莫香初来说已是最大的恩惠。香初不敢再奢望做回帐前参将。“莫香初一把扯出在一旁看热闹的魅眸。”况且香初已经决定在燕梁城成家立业,不日将与魅眸完婚。“
赵绫暄嘴角含笑,眼波在魅眸脸上流转。“也罢。男儿志在四方,是我唐突了。莫护卫成亲时记得知会我一声,也好让我来讨杯喜酒。”
“那是自然。”莫香初微微笑着,神态自若地牵起魅眸,朝旁边的临时搭起的小凉亭走去。“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家里呢?”
赵绫暄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翻身上马,朝着王宫方向奔去。在赵绫暄完全从视线中消失,莫香初放开魅眸。“得罪了。”
赵绫暄来到玄华殿时,恰逢满朝文武向夏漓进言弹劾他军权过盛。他慢慢走在文武官员中,走到最前端,单膝跪下。“臣特来向王上请辞,望王上批准。”
夏漓大惊,以为是他的态度不够坚定而造成的赵绫暄的请辞。“爱卿是我朝不可多得的股肱之臣,岂能随意请辞?”
“臣只是对王上心凉了。”赵绫暄抬头,毫无惧色直视夏漓。
夏漓不怒反笑。“爱卿怎么就对孤心凉了?”
“臣一直以为王上心胸开阔,哪怕是戴罪之身。只要有恩于国家,有忠于国家之心,王上就能不计较他的出身。但臣错了,臣错看了王上。”
夏漓眸色蓦地转寒,他直直盯着赵绫暄,放声大笑。“什么样才能让你不心凉呢,赵爱卿?事事如你的意?不如这王座换你来坐,如何?”夏漓起身,手指向金色王座。“孤把这王座给你好不好?”
赵绫暄头微低垂。“王上知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夏漓手握成拳,不断用力,骨节森白。还做得不够好,不够多么?夏漓走下白玉阶,看着跪在面前的身穿绮红丽装的男人,脚抬起,狠狠踹向男人心窝。他不喜官服的繁琐笨重,他允许他不用身穿官服就可以上朝;他不爱坐轿,他准许他在王城策马;他嫌上朝枯燥乏味劳累,他给他准备软椅解乏……还不够多么?为什么总是要一步一步逼他?
赵绫暄跌倒在地,脸色苍白。夏漓知道,这一脚,他用了十成的力。所有的怒气随着那一脚全都宣泄而出。他走上前,扶起赵绫暄。“赵爱卿以后就不要再说什么请辞的话了。”他凑到赵绫暄耳边,用两个人仅能听见的声调低低发出威胁。“不要有任何异动,不然莫香初死!”
赵绫暄低垂着脑袋,教人看不清表情。“臣知道了。”
夏漓走回王座,看着底下噤声的满朝文武,和蔼笑着。“众卿都累了,退朝吧。”
满朝文武跪在地上,恭送夏漓离开。待夏漓走开,官员们陆续站起,朝殿外走去。赵绫暄跪在原地,直到官员都走光了,才慢慢站起,手捂住心口。夏漓那一脚力度过大,若不是他看夏漓踹来时,用真气护住心脉,只怕此刻已是凶多吉少。只是尽管如此,他仍旧踉跄着起身,踉踉跄跄走出玄华殿,看到侍卫牵马站在宫门前。他走过去,朝侍卫笑笑。“烦劳大人给我找一乘轿子。”
侍卫看了眼赵凌暄,觉得有些奇怪。赵凌暄苍白着脸,笑笑。“平时总是骑马,有些厌倦了,劳烦大人了。”
侍卫受宠若惊地离开去找内务府。赵凌暄斜靠着墙壁,大口喘气。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赵凌暄忙直起身子,努力平息着粗重的呼吸。
“国舅!”
赵凌暄慢慢转身,拱手向来人施礼。“下官见过明郡王。”
明郡王一身紫色长袍,手边牵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抬头看着赵绫暄,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赵绫暄被小女孩盯得颇为不自在,尴尬地笑笑。他弯下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糖递给小女孩。“来,吃吧。”
小女孩眼睛也不眨地看着赵绫暄,忽的用力摇着明郡王的手。“爹爹,这个叔叔好漂亮。我长大了要跟这个叔叔一样穿红色的裙子。”
“嘎……”明郡王脸上的笑意蓦地僵住。他蹲下,努力纠正女儿的三观。“月儿,这是长袍,不是裙子。”
“哈哈哈。”赵绫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你既爱极了红色的裙子,那便改名叫做红裙如何?”
小女孩眨巴眨巴眼睛,看看赵绫暄,又看看明郡王,手指缴在了一起。她抬起头,看向赵绫暄,语气认真无比。“那我以后就叫夏红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