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到家门口就被陆佳云给堵住了,她看起来刚刚洗过澡,换上了睡衣,发梢还是湿的。现在过道上只剩我们两个,我不能再拿虞天神受伤要擦药做幌子避过去了。无论我的什么事情,陆佳云总要知道,我一次次刷新着她心里对于恐惧和荒唐还有哀伤的概念,一次次无意地强调她的生活有多丰富完满,多么充沛着自由与孕育梦想的氧气。再次看着揪着衣角满眼茫然的她,我是第一次有了那种,自己不配与她当朋友的念头。我总觉得我总有一天会拖累,甚至是拖垮她。
——阿杳,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猴子为什么要搬走?你带回来的那个人为什么要跟他打架?还有,你跟陈逸之间到底怎么了,昨天我想来参加你的生日会,可是我还没出家门就被他拦住了,他说你生病了,不让我去看你也不让我打电话给你。阿杳,你能不能告诉我啊?
——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想说。
我低下头拼命盯着鞋尖,生怕一眨眼,眼泪就又出来了。虞天神给我的焰火棒,似乎真的是有保质期的,那短暂的安然在逼迫的气氛里面渐渐化成一丝一缕的灰烟,陆佳云蓝色的史迪仔拖鞋硬生生地也挤进了我的视野,她靠了过来想像以前那样抓住我的手。我轻轻闪了一下就躲开了,她没有再勉强凑过来。
——阿杳,如果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愿意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吗?
——呵呵,你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啊。
其实我是想说,你有什么秘密是真正难以启齿的,是真正能够边说边掉泪的。我们一群人,除了陆佳云之外,都是被世界牵着线的木偶,无论浑身上下多么无力,心里的悲恸多么纯正巨大,操纵者轻轻一动手指,我们就要继续被动着悲欢离合,连想要在被设定好的场景里有一点自己想要的情绪都是难事。
——其实……王航不要我了。
电梯口的窗户没有关好,被铁丝网过滤了的尖刻晚风呼呼地钻了进来往我们身上砍来,我抬头终于看到久违的陆佳云的泪痕,也许是我的身体终于支撑不起那整片的悲剧,为了惩罚我的不坚强和不忍耐,是不是终于要把我没经历完的苦楚,绕到她的身上了。
还是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不例外,在最开始的时候,上帝就在属于我们的档案袋里放入了同样分量的眼泪,轻重缓急,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人可以避开那些恶贯满盈的大祸临头。
——从这个学期开始,他就对我冷淡了很多,也不主动来打电话给我,也不来检查我的作业了。我以为是他开学了比较忙,没有时间陪我,所以我尽量不提出约会,打电话也都是我打给他。虽然我对他好,给他买东西他也不拒绝,但是我就是觉得他态度变了。
我和陆佳云再一次一起盘腿坐在她房间里那张几乎占了半个地面的天鹅绒毯上,这个本来不言而喻**我们闲聊和吐槽的小天地,一瞬间变成了“悲伤往事交流会”的落脚点,辛酸泪和讽刺笑碰撞在一起,混合出我们之间难有的中规中矩。往常这点时间,陆佳云可能早就和我合力解决完一盒小熊饼干了。
——你们是一个班的,你没有机会找他谈谈吗?
——我试过的!可是我根本没有机会接近他,他下课要不就是往老师办公室里钻,要不就是跟那些班里几个想要在学期末冲到一班去的好生围起来讨论题目,就算是那些人没空跟他讨论,他也会跟那些来问他问题或者借笔记的人在一起,我一靠近他,他就让我等一下他在忙,可是他忙着忙着就上课了,等到再下课他就又忙了。我打电话给他,他也会马上挂掉,传简讯给我说他在补习班。就这样持续了很久,我才觉得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陆佳云的反应向来是迟钝的,如果换做是我,我大概会在王航第一天这么对我的时候就察觉到异样和不快了。可从前我一直认为她反应迟钝是一件好事,这样她至少可以靠自身隔离掉别人大部分的冷言冷语和有心作对。可是我忽略了,这种日复一日对最信任的人加深的怀疑,也许比疑心重重的人早就能预料到的伤害更具杀伤力。
——你们之前有吵过架吗?
——没有,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可是他就是突然就这样了……
陆佳云哽咽了起来,我觉得她现在的样子一定像极了我对张孟轩解释我什么都没对古湘做的时候,一触及到与自己纹理相同的悲哀,我就情不自禁生出了保护欲,把她垂下的脑袋放到我的肩膀上,我覆住她的手背,才发现即使空调还在哧哧往外冒热气,她的温度却早就被那股无处诉说的无助给冻伤了。
——我几个朋友都说,他最近跟我们班有一个女生走得很近,可是我不相信。前几天放学的时候,我去他放学回家会经过的那个路口堵他,可是他甩开我的手就走了。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他以前从来都不会这样的。他……他会看着我写作业……教我题目……送……送我回家的时候……也是……看着我进门了他再走的……可是……可是他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陆佳云越来越说不下去,曾经甜腻的往事全都融化成一滩让人再也无法直视的烂泥,预备的泪水汩汩而出。她跪着走到书桌边的矮柜里,拿出一本绿色封面的大册子,从册子旁边露出边角的是一些夹在册子各页的照片,陆佳云把那些照片当作了书签,以为循着照相的回忆就可以把所有的过往重新摸索出来,可是那个人走了之后,照片就像没有魂灵的记忆,苍白而眩晕。
这是陆佳云用来记录王航的册子,里面有日记随笔和一些少女怀春的自创诗,从一开始偷偷摸摸的探索到后来不得不渐渐陨落的决心。其实我一个字也没看清,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体就够让我对王航产生无比的愤怒。这份感情的注册资金是陆佳云的,追加投资也是陆佳云的,就连感情破裂后的固定资产清理费,都是用她一颗颗眼泪攒出来的。
——诶呀,怎么脏了,怎么擦不干净。
落到册子上的眼泪划开了签字笔的墨水,陆佳云用手指一捻,没想到化得更开,她害怕这些承载着纪念使命的文字最终会跟王航的感情一样化作乌有,着急地握紧拳头在那一页上不停地擦。我赶紧连滚带爬地到床头柜上抽了两张纸巾过来把她的手拿开,再把餐巾纸盖到册子上去小心地摁了一摁。
——你别那样擦啊,纸会破掉的。
陆佳云啪地一声盖上了本子,把头埋到膝盖里去,沉默了好久我几乎以为她要睡着了,刚一探身想去看看,她闷闷的声音就从刘海与膝盖的缝隙里飘了出来。
——阿杳,以后我就是一个人了。也许她们说的是对的,也许王航就是喜欢上我们班那个漂亮女生了。我前几天还一直在想,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的,是不是误会我什么了,是不是他们家里不让我们在一起,是不是他得了绝症为了不拖累我才想这种办法让我放弃他。是我太幼稚了,他不理我了,其实就是不爱我了呀,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原因呢……我除了可以一遍遍告诉他我爱他之外,其实什么也给不了他啊……
爱情到底是能让人变得成熟还是苍老,我总觉得陆佳云已经以我看不见的速度迅速地成长了,无论是进化成了坚韧不拔无坚不摧,还是白发苍苍踽踽而行。她都已经中了感情不遗余力的招,我仿佛看见张孟轩用一整个童年为她筑起的堡垒,一夜之间坍塌得体无完肤。
她长大了,所以说出来的话更能让我心里发紧发疼,她说得没错啊。一个人不理你,不就是不爱你了么。失去了陈逸,我已经没有任何能让人信服的证据来推翻这个极端的理论了。
——你别难过了……其实一个人也蛮好的啊,一个人不也照样可以逛街吃饭看电影的嘛,我们以前不都是这样嘛?没有王航,没有陈逸,也没有眼泪也没有猜忌了,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
——是啊,一个人是挺好的,只不过在外面上公厕的时候没人在外面帮你拿着包了。
——这什么意思啊?
我皱皱眉头有点不明所以,我自问很认真地在搜肠刮肚地安慰她,可是她突然蹦出的类似于玩笑的话语实在让我迷茫不已。
——我又不是没看过电视,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可是人的脑子又不是电脑,不是你输入“忘记王航”这四个字然后按下运行我就能完全做到了。我们之间有太多回忆了,让我每次去到一个相同的地方,就算只是有点像也好,就会想到王航。那可是王航啊,我那么喜欢的人啊,可是我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他了呢……
陆佳云说完了之后又呜咽了几声哭了起来,我想她始终还是希望着王航能回头的。甚至是在以后的任何一个日子里,无论我看到了几岁的陆佳云,无论那时的陆佳云身边又有了谁,我总觉得她心里对王航还是怀着那一点渺远如山顶星火一般的希望,只等一阵叫做王航的风吹回她身边,让那束星火重新燃烧成可以燎原的爱情。
我坐到陆佳云的身边,肩膀与她靠在一起,想要靠着意念多多少少传点力量给她,一坐到那里,抬头就看见了放在陆佳云床正中央的保鲜袋。
——诶,陆佳云,你床上是什么啊?
她抬起脑袋吸了吸鼻子,眼眶里还残留浸着泪水的血红,往我手指的方向望了望。
——那是猴子走了以后我在他房间里发现的,可能是他把秘密基地里的零片拿了一袋上来吧,也不知道要干什么的。
这不可能啊,那副拼图我不是早就跟张孟轩和陈逸拼好了准备生日的时候送给陆佳云的吗,这里怎么还会有多出来的零片?难道……
我猛地站起来,把陆佳云吓了一跳,泪痕未干地看着我抓着她手臂试图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的手。
——阿杳你要干什么啊?
——走!跟我去秘密基地!
2008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