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饭点,家里陆续进了很多人,全都是外婆家的那些亲戚。顾重光主动招呼他们坐下,也没遭来太多的尴尬,毕竟人已经死了,再去追究他们婚姻里的孰是孰非,反而显得不尊重不大气。我们家里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更没染上过喧闹和烟味,他们一开始只是安静地坐着,只不过肃穆的气氛确实与他们的身份不太搭调,很快就有人小声议论起她们的死,尔后就是一片无关的寒暄叙旧,到了最后,竟然一杯一杯地酗了起来,花生壳和家乡粗话撒得满地都是,完全不顾客厅里还躺着两具尸体。
而我坐在餐桌上,被酒气浓重的两个舅舅夹在中间,筷子只敢往离我最近的那道菜肴放。也许我从前一直都想错了,在乡下里他们对我们曾经的热络,只不过是些敷衍的故作,而热络的本质,其实就是对生命剥夺的冷漠。
我登时有一种被攻城掠池的感觉,但更多的是无力的怯懦,我知道,是因为我们家失去了顾昕昕和邓心,才能轻易被攻城掠池。当然还是有没被那无礼带过去的人,外婆一直到现在还保持着我刚进门的那姿态,牢牢地坐在那张橡木椅上,只是偶尔的叹气,偶尔的抹眼泪,偶尔地跟着摇曳的烛光肩膀颤抖。顾重光去厨房里吩咐钟点工下了碗面,亲自端到了外婆面前。
——妈,吃点吧。
——你滚开。
相对于其他人冷漠的客气,外婆任性的失礼让我有些感觉到了这个屋子里唯一的人情,外婆到底是这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辈,她一发话,桌子上的酒气和吆喝全都一瞬间散去。外婆还是把一切都归咎到了顾重光的身上,也让我有了一次顺水推舟的责怪。我甚至想,如果不是顾重光跟别的女人有染,如果不是他抛弃了邓心,那么邓心就不必一个人带着顾昕昕打车去金饰店,也许顾重光就可以开车载她们走一条安全的路,她们就不会死。人只有在经历如此壮阔的大悲时刻,才可以无理取闹得那么理直气壮。
——哎,妈你不要这样说嘛。
大舅舅喝得鼻子发红,脚步踉跄不稳地走了过去搭着外婆的肩膀,大着舌头满嘴跑火车,说的都是平日里不敢当着邓心的面说出来的“肺腑之言”。
——妈,重光已经很好了,还来管管妹的事情,你就吃点吧,真……真不是我说啊,我妹妹这个脾气……唉……唉……从小就不好……
——我女儿的脾气就算差,也是我自己教出来的,你不真心地送送她,你就走,不用你来守夜,省得她们……走也走得不安心。
外婆本是以强硬的口气训斥着不懂事的大舅舅,说到后来竟然也哽咽了起来,但是众人的愧疚却并没被这老人的示弱给激活。大舅妈不愧跟大舅舅是一个被窝睡出来的,连良心的颜色都一式一样,一听到“守夜”两个字,马上放了放酒杯站了起来。
——什么!还要我们来守夜的啊?妈,我不行的噢,你看阿宏喝成这个样子,明天我们还有的事情的,我们吃完饭就回去了。
大舅妈先表了态,其他的舅舅舅妈婶婶叔叔也都开始推脱起来,到了最后,只有离异单身的小婶婶愿意留下来守夜。小婶婶比邓心小两岁,一直留个男生头,据说小时候还帮邓心打过架。
外婆整了整白色衣服上的带子,朝着饭桌挥了挥手。
——都走吧,算我和死去的老头子不争气,攒出你们几个狗东西,狗东西长大了又嫁了娶了更多的狗东西。
我没想到外婆的嘴里能出现这么剽悍的训话,这让我有一种悲哀的错觉,觉得外婆就是老了之后的邓心。只是这话一出,那几个媳妇和女婿有点坐不住了,拍着桌子要站起来,被舅舅婶婶按住,安慰着是老太太悲痛成疾胡言乱语。出了这样被打脸的意外,表面的平和最终还是分崩离析了,几个喝醉的晃晃悠悠地被扶了出去,谁也没想再去看邓心和顾昕昕一眼,不过我想他们也许本来就不是来看她们的。只剩下几个没喝醉的,在经过我的时候落下几个怜悯和悲哀的眼神。
小婶婶坐的位置本来隔了我三个,等他们都走了,她静悄悄地挪过来,我的背被她轻柔一拍,就倒出两行泪涟,说也奇怪,刚才他们对邓心和顾昕昕的无情毫无怜惜地砸在这个房子里,我除了心寒,一点哭诉的欲望都没有,也为了守住她们的尊严,所以我必须在这个时候变成一个冰凉的机器,拦截住所有在这群人面前露出胆怯的泪水,我不能让他们把那些肮脏虚伪的同情砸出来,弄脏这个屋子。
——杳杳,他们走了也好,姐姐她们喜欢安静。婶婶在这里,你别怕。
我于是哭得更厉害,我怎么可能做到呢,别害怕生离死别,别害怕物是人非,别害怕人心荒芜,别害怕世间冷暖。如果她们能活过来,那我保证,我再也不胆小,我会什么也不怕的。
钟点工听着外面的动静总算是小了一点,很识时务地出来把饭桌收拾了,又赶忙到顾重光这里把工钱结了,顾重光估计是多给了几倍,那钟点工道了好几声“谢谢老板”才走的,看来是个迷信的人,不想无缘无故地沾上白事的丧气。
我搬了张椅子跟外婆并肩坐到灵柩边上,后来小婶婶到厨房里给外婆烧了几个素菜,外婆说不想在邓心她们面前吃,就跟着进了厨房吃。顾重光接了个电话就披上衣服出去了,走到门口回头对我说“我马上就回来”。
客厅马上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时间静置了一会儿,虚掩的门发出吱呀的开门声,我转头看见穿着校服的陆佳云,后面竟然还跟着满头乱发,神色黯淡的张孟轩。陆佳云走到我身边,终于喘匀了气。
——阿杳,我带猴子来……看昕姐了。
陆佳云说,她下午三点回到公寓的时候就看到了客厅里的灵柩,当时顾重光正在我学校门口等我,顾重光的助理告诉了她一切,当她知道她们明天就要被送去火化之后就哭着跑了出去,可到了外面才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就按照张孟轩曾经给她的住址找到了他们家,她到的时候张孟轩才刚到家,一听到顾昕昕的死讯,就跟着她赶过来了,只是他们出门的时候已经是下班高峰,在路上堵了好久才终于到了。
——小姐……饭已经好了,等你好久了,要吃吗?
我们向着门口看去,发现陆佳云家做饭的钟点工站在玄关处小声询问着陆佳云,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先去吃饭吧,一会儿再来。
——嗯。
她向门口走去,又退了半步回来看看张孟轩,他心领神会,却摇头拒绝。
——你吃吧,我不饿。
陆佳云又把目光转向我,我微微颔首,她就有点不好意思地迈开步子跟着钟点工走了。我回过头的时候,张孟轩已经半蹲在顾昕昕的灵柩前,以端详的姿态绷着脸。这大概是唯一一次,张孟轩与顾昕昕平静地面对彼此,没有争吵和揶揄,可惜的是,时间没让他们学会习惯,就擅自决定以后都得如此,再也回不去的不太平,变成心里年年岁岁挣扎翻腾的可惜。
我看了看旁边空着的椅子,给自己壮了壮胆子。
——张孟轩,你……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是来看你姐的。
想让他过来坐着的友好信号还没传达过去,就被生硬截断。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张孟轩会来,他当初以搬走来抗议我对陈逸妈妈的无礼与狠毒,情愿放弃自己再与陆佳云同处一屋的机会,就代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根本冲散不了他与我之间的芥蒂。他是为了顾昕昕而来的,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想这是我今天唯一能感到欣慰的事情了,因为张孟轩对她的不舍很大很大,大到可以暂时屏蔽掉对我“杀人放火”的偏见。
——可以吗?
——什么?
张孟轩没头没脑的问话让我失去方向,他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银色的手链向我晃了一晃,距离有点远,我看不清样式,但确实不像是男生会戴的。我思索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我能不能给顾昕昕戴上。我不太了解丧礼的习俗,不知道遗体能不能戴首饰,但是一想到是张孟轩要给她戴,就头脑发热得答应了。
他于是俯下身子把顾昕昕的手腕抬起来,突然变得无限温柔与缅怀。
——我不管你信不信,但是古湘死的那天,也就是你生日的那天,我的的确确是打算晚上跟你姐姐表白的,就是用这条手链。
我的理智着了慌,我一直以为张孟轩的心决定要和陆佳云死磕纠缠到黄泉,我以为他根本已经对陆佳云痴迷到看不见顾昕昕隐秘的示好。我也以为,害得张孟轩要搬走,是单方面地切断了顾昕昕的希冀。但是顾昕昕用死亡换来的坦白,却真的犹如一个高压水柱,冲出我最赤裸的罪孽深重。
——你不是一直喜欢陆佳云的吗?不对,换句话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
张孟轩已经把手链扣上了,他扭了扭手链,把扣子的位置移到了背面。头始终没有抬起来看过我一眼,有点幽怨伤感地把那晚的事情吐露了出来。我也才知道,原来在陈逸跟我坦白古湘的病情的那个晚上,张孟轩和顾昕昕,背靠着我们的进展,平行着我们的倾诉,在另一个空间,也就是我们的秘密基地里,发生过那样的故事。
我凑近低头看着顾昕昕细细的手腕上,系着的迟来的表白。那是一串纯银的多层星星手链,实五角星和镂空五角星交错着,链子呈螺旋状盘在她的手腕上。顾昕昕,顾星星,难道是这个意思吗?我愕然发现,邓心答应要送给顾昕昕的,打算用作嫁妆的手链,现在似乎已经牢牢地贴着她的脉搏了。
即使那脉搏不会再为了这个人欣喜若狂地跳动,哪怕一下。
2008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