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自己完了，只不过这个念头还没在脑子里过完，我整个人就被跑过来的井风择一把推开，既膝盖遭殃之后我的臀部又无疑遭到了重创，只不过在那当下我并未感觉到多少精确的生理痛楚，只觉得从背脊底部升起一股寒气连骨髓都搅起。
我怵然想起曾经万玲跟我说过的，当她走进画室的时候正好看见虞天神在撕她的画册，于是梦想被凌迟的羞辱感迅速地把她对他的爱意冲刷成猩红的绝望。但是我想，当井风择进来看见我把他吉他弄坏的这一刻，心里大概比万玲多了一份愤怒，少了一份痛心的绝望。因为我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侵入者，所以得不到那份有关心则乱隐在背后的痛心和绝望。
他扶起琴身回头瞪着我，眼睛里的死水上蒙了一层激愤的浪，因为是蒙着，所以核心里到底还是死水。我不敢捂着自己的痛处怕被他以为在博取同情，只是双手撑了一下地然后站起来，我通常习惯散步回去之后再洗头洗澡，而且身上又是最简单的家居服外面套了件灰色大衣，站在三个穿着像是偶像组合的人面前，而且还是以罪犯的身份，让我有点像是跳梁小丑一般的狼狈。
——那，那个，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想把这个来还给你，你还记得吗？就是昨天你翻墙进我们学校撞到了我，然后掉在我们学校的，刚才我进来想还给你的，有个姐姐把我带到这里说是你的化妆间让我在这里等你。
我胡乱地抓了这通乱语快速地想堵住心里那股犯罪感，顺手把脖子上的项链拿了下来两只手拿着递到他面前，只希望我的毕恭毕敬和事出有因能够获得他一点谅解和息怒。
——还我。
他的眼神里只出现了短暂的愠怒继而又恢复漠然，这是我除了听他唱歌之外第一次听到他开口的声音，有些细腻又有轻微的沙哑，总之不是现在我们学校女生继喜欢台湾明星之后又刮起日韩潮流风里那些娘娘腔的男声。他的声音更像是在雄伟巨大的冰山上凿下一角，然后放进温水里慢慢化开，即使那中间有细细的爆裂声，但是那种慢慢酥化的温柔才是真正的主旨，就好像一瓶优秀精致香水的后味。
幽静的，心痒的。
我把项链又朝前伸了伸，他却始终没有把手伸出来接过去。难道是嫌我的手太脏，而且又不满我把他的项链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吗？我因此联想到了刘珊珊看的言情小说里有精神洁癖的男主角，那种千篇一律的矫情，被女生碰一下就叫嚣着“滚”的娘炮。我觉得他如果开口跟我说一句“别人碰过的东西我不要了”或者是“你不懂我的忧伤”之类的非主流台词，我会立刻抖着一身的鸡皮疙瘩把项链扔还给他。
但是很显然，也还好井风择虽然外貌与小说描写切合，内心却切实没有那种令我反胃的“王子病”。
——我是说还我吉他。
这次比上次又多说了五个字，我不知道他是态度稍微缓和了点，还是只想赶快把事情说清楚让我滚蛋。
——啊？可是我不会修吉他啊……
而且这根本就不是修吉他的问题了，琴身和琴头已经完全断裂，即使我不是内行从前也压根没碰过吉他，但也知道这种破损程就算是勉强地粘好了，音色也绝对不能跟从前媲美了。这种为难让我着实为难，但也没法反驳，最错的人是我。
——那就赔我钱。
他歪了歪脑袋语气略有无奈，我看了看手里的钱包，今天出来没带多少钱，虽然顾重光每个月除了给小安阿姨菜钱之外还会给我一笔不小的零花钱，但就是因为太不小的，所以我散步的时候根本不会放进钱包里。
——那好吧，多少钱……
我虽然心有胆怯，但心里还是有一点底的，毕竟这把吉他看起来就朴实无华，估计价格更是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家楼下就有一家琴行，不过少有人问津，那张“民谣吉他大减价100元起”的海报一直到了过了所谓的优惠期甚至是卷了边了，也没几个人光顾。
——一万。
不得不说帅哥就是帅哥，就连狮子大开口露出的獠牙也是整齐洁白，那冷冷的眼神一向我扫射过来，我就连开口讨价还价的勇气都泄光了，只是空留一肚的不甘心、不相信。
——可是……为什么一把吉他要这么贵啊，我没有……这么多钱诶。
我是真的没有这么多钱，而且我也不可能伸手问顾重光要。虽然邓心给我的遗产早晚是我的，就算我问他要也是合情合理，但是钱只是一回事。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来这种地方，也不想让他知道我闯了这种愚蠢的不上档次的祸。
顾重光曾经说过，他相信他的每个女儿，这句话就像是一根细小的头发丝一样一直无形地拴在我的小指上。所以每次发生事情，我总会想，如果是顾昕昕，她又会怎么做呢，我如果像她那样地去做了，就能做好，就真的能值得顾重光的相信吗？久而久之，那根头发丝越扯越紧，箍出一片发白的没有血色的不自信。
所以我更加不可能恬不知耻地去问他要这种钱，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顾昕昕是绝对不可能做的。
——当然要这么贵啦！
这时候井风择身后那两个乐手其中一个各自比较高的人发话了，看他手上的鼓棒就能猜到他是这个乐队的鼓手，白色英文字母汗背心之下是一条肥大的黑色工装裤，算不上白但是肌肉充实的手臂一把拎起断掉的琴身放在耳朵边上，食指和中指交叉着在琴身的面板上敲了两下又把它轻轻放回去，越加显得吉他材料珍贵难寻，动作虽然潇洒，但是嘴角笑得痞痞。
——这可是上好的枫木哦小妹妹，他这个价格还是给你减去了折旧的呢。
语气里尽是示好，让我不免觉得这个人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还没等我回忆明白，他就已经走到我面前，半蹲了下来替井风择接过我有些冒出冷汗的手里的项链，转身就很随意自然地挂上了他的脖颈，一想到这条项链几分钟前还在我的脖子上，就感觉锁骨附近微微发烫。
井风择不反抗也不表示厌恶，神情淡然地接受了军牌的回归。看得出来这个黑发男人于井风择来说，大概就像是陈逸身边的张孟轩。果然每个男神身边都要有个不靠谱的，却通常担任出生入死加公关交际的好兄弟，虽然这个出生入死还有待考证。
见我没搭话，他就主动地跟我搭了起来，搭上的不止是话还有肩膀，我很想甩开，但是做错事情的心虚让我的肩膀发麻无力。
——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啊。
果然，连台词都一样，我的记忆旋进那年夏天的初三七班教室里，张孟轩面朝椅背坐下，明知故问地问我叫什么。
——呃……顾杳杳。
——哦，顾咬咬你好，我的名字是成踹踹，看来我们都是打架的时候喜欢耍无赖一族的，来握个手吧。
我知道我的名字用谐音理解起来确实是很难听，但是还从没有人这么自贬身份地来嘲笑过我，我一点也没有想要跟他握手交好的心情，却不由得自己地被他的手上下握地胳膊都抖了起来。
——哦哟，怎么都站着啊，表演完了都不累啊？
门口又一个声音掺了进来，一道银色的影踏着细高跟走了进来，我认出她就是刚才那个带我进来的女人。她皱了皱下巴看看我，像是在询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不好意思明着说，眼光一斜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断了的吉他那边，她眼珠一转，立马倒吸了一口冷气。跑着小碎步到了衣架边上，直接跪下摸了摸吉他的残骸。
——这是……小井你的吉他？
女人好听的声音里掺着点希望得到否定答案的乞求。
——嗯。
然而这乞求并没有得到最好的回应，三个人同声同气地“嗯”了出来，我变得更加无地自容，不自觉地想要退后几步，岂料手还在“成踹踹”的手上，这时才想到要甩开他。
——那个……怎么回事啊？
女人一脸尴尬地跑到我身边扶住我的肩膀，我摇了摇头，想表示自己不是故意的。但是我知道这其实没多大用处，井风择看上去就是那种不屑坑人钱的人，他说这把吉他值这么多钱，真实价值肯定只会多不会少，就算她能替我说两句，但是这么浅薄的人情怎么可能抵得过那么昂贵的价码。而且很明显，她是属于他们那一边的，对我的再客气，最终也是要为了金钱而开尴尬的口。
算了，还是去向顾重光要吧，这就算是第一次，但是我不确定这种松懈的放纵，会不会变成容忍自己继续愚钝和犯错的帮凶，不确定这一次会不会只是个开头。
——我会赔的，我回去问我……咳咳……
——我看这样吧！艾姐，你让顾杳杳留下来做我们的助理吧。
成踹踹突然一掌打在我的背上，把我快要脱口而出的委曲求全都打成了惊吓的干咳。
——对呀！小子你多年不用就快要过期的智商总算在这时候上场了！
艾姐一点也不像是穿着宴会礼服的淑女，也是一掌就拍在了成踹踹的背上，还好他身强力壮，那一掌下去他除了瞳孔短暂地放大了一下，就连身形都没怎么动。艾姐打完他的手又重新扶上了我的肩膀，还小力地捏了两下。
——嗯……杳杳啊，是这样的，我们这个乐队呢现在还缺一个助理，一下子还找不到人，你在我们这里帮帮忙好吗？不会浪费你太多时间的，他们每天出演半个小时，你只要提前半个小时左右来帮他们准备好衣服歌单就可以了。然后平时如果我要改他们时间的话，我就打电话给你，然后你帮我通知到他们就可以了。OK吗？
说完她就放开我的肩膀，举起一只手来想要跟我击掌。可是这些事情听起来很OK，我心里却很不OK。每天出入这里要是被顾重光发现，那么那种丢脸程度还不如一次性问他要钱来得痛快。
——不要她。
快而短的三个字一出来，包括我在内的四个人一齐向声音发出者看去，井风择正坐在一张比较空的化妆桌上，把弄着那些断了的琴弦，眼神幽怨而有点任性。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像我这种粗枝大叶连吉他都能弄断的臭婆娘，没资格当他的助理。
——哎你凭什么不要她啊，我说，你忘了上一个助理是被谁气走的吗？嗯？嗯？嗯？
成踹踹跑过去搂住他的肩膀不停地想把他撞下桌子，井风择依旧面瘫着脸不为所动，直到成踹踹用手遮着嘴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才终于松了嘴。
——好吧，我没意见。
——这就对了嘛！
成踹踹一得到井大爷的首肯，立刻松开了他，手却朝我一勾。
——杳杳，来，我跟你熟悉一下情况。
2009年12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