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和昨天一样,又有点不太一样。昨天我带着问题而来,而今天我是背负着答案来的。我预料到也许古湘会对我说很多难听的话,在我面前撕下娴熟典雅的面具,但是无论如何,我的答案都是我不会再和陈逸纠缠下去。而且我必须强调,我不是被她威胁到,是我自己不想玩下去了。
我是怎么瞒住顾昕昕的呢,下午的时候我给刘珊珊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在临出门之前把她的电话留给了顾昕昕,重复说了那句“我真的是和她出去,不信你可以打她的电话”。当时顾昕昕眯起眼睛看着我,我就知道我穿帮了,以我的性格的确不可能跟刚交的朋友大晚上出去,她没有问我要去哪里,因为她知道我答不上来。
让我讶异的是她还是放我出来了,这又让我不得不怀疑顾昕昕是不是其实也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聪明。我的脑海里总是会有这些作祟的念头,可我又喜欢拿我没勇气去兑现这件事当作善良的弧光。
在出来之前我还特地偷喷了些顾昕昕的香水,我问自己为什么还是会担心陈逸也在古湘的病房里。
推开病房的门,所想的血雨腥风并没有马上扑面而来,古湘坐在前端被铁架围住的病床上,正捧着一本文艺杂志,身上还是那件白色和藏青色相间的条纹病服,那半旧不新的材质被她穿出一些复古的余韵。她像是个特殊时期时期的女作家,被事态苍凉所击垮,此刻正气息奄奄地享受她最后的世界,她的周围正散发出那种“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气场。
我好像有点明白陈逸为什么会在被小沁背叛之后的那么短时间内就和古湘在一起,如果我是男生,怕也招架不住这种妖孽。
古湘的形象在我这里有过无数种的幻想,每一种都是美得浑然,就像那束被她夹在耳后的头发。
还是文人说得对,我们只会嫉妒与自己在同一阶层里的侥幸者,对于高高在上的人,我们除了敬仰,就只剩仇恨了。
古湘其实早就意识到我已经在病房里,却还是把目光定在杂志上好像要看完最后一行字才来理我,她想说其实我还不如那些墨臭。
——来了啊。
古湘的声音里没了平常那种不经意的尾音,突然让我有点无法适应,好在我很快就接受了过来,现在陈逸不在这里,她的确没必要向我这个她曾经的假想敌撒娇。
我拉过她床边的木椅坐了下去,心说还好没把椅子抽掉,不然我站着她坐着这种谈判方式从一开场就会让我气势全无,我的弱点就是特别容易被周围的环境影响,要是真的变成那样,我简直会以为我是个来听候她差遣的小跟班。
她的手指朝水果篮抚去,挑挑拣拣地最后选了一颗苹果出来给我。
——杳杳,能帮我削个苹果吗。
那颗苹果有点红得过分,在短时间之内我甚至无法说服自己那不过只是颗苹果。小学的时候常识老师说过,颜色越鲜艳的蝴蝶就越是有毒的,我简直要以为这颗苹果里满是毒药。但是这绝不可能,她怎么会甘心呢,如果把我叫上来就只是为了让我看她轻生,就不会到现在还能缚着陈逸,她有她的骄傲,那些骄傲不允许她输给我这样一个连平凡都算不上的女生。
她指了指我手边,那里有把水果刀,错觉中我感觉她对我说“刀给你,你杀了自己吧”。我深吸一口气,把苹果接了过来,那一瞬间里我觉得它似乎又红了一个程度,还有些要发紫的趋势。
左手拿着苹果,右手拿着刀,我才发现一个问题,原来我其实根本不会削苹果啊。并不是我十指不沾阳春水,而是我们家里的人吃苹果,从来没人有过削皮的习惯,我有时还会觉得苹果皮比苹果肉要好吃些。
但是既然都接过来了,我总不能又推辞说我不会吧,这不等于期末考试交白卷么。虽然我没削过,但是总也在电视里看过不下几十次,不过就是用手指抵着然后用刀锋在苹果上划一圈么。
真正实践时才发现没那么简单,那些削苹果可以不断皮的人一定有练过,我才削了小半圈就有点顶不住了,这个苹果不知道是从哪里进口的高级货,并不是我平时吃的滚圆的那种。削到某处我突然就觉得力有点过不去,尝试了几次都不行,卡在果肉上让汁水都渗出来了。
病房里冷气不能开太足,额头布上不易察觉的冷汗,最后一次用了蛮力,刀锋带下一大片果肉,直冲我的指腹而来,还没有感觉到痛,我就下意识扔开水果刀。在空中画出一段弧,刀落在电视柜的旁边,我低头去端详伤口,眼睁睁看着惨白的割口处沁出一道猩红。痛倒也不是很痛,但伤口出了血总归让人心生惧怖,我用右手握住受伤的手指。
古湘压根连动下身姿过来看一眼都懒,若无其事地继续捧起杂志看。
——你看吧,明明不会做的事情偏要去做,下场就是这样的。
古湘的淡定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以为像我们这么大的女生就算心里再是强大,看到有人受伤肯定也会紧张一下,是我还不够成熟,还是古湘的过往有着让她成长速率比我还惊人的因素。
——你叫我来到底要干什么。
——你还记得暑假的时候,有一次孟轩的手臂受伤吧?
她没打算回答我的问题,把话题绕到暑假上,那让我有俱有欢的两个月里。我怎么可能忘记我替张孟轩包扎的那一天,就是在同一天里,我在我们的秘密基地里收到了陈逸那句似有若无的撩拨,才开始我一厢情愿的对真相的追逐。
——你想的没错,那是我做的……
我压制住自己颤抖的仓皇,古湘竟然以为我猜到是她,而事实上虽然我听张孟轩提过那伤是为了陈逸而受的,但从来没有想到过是她。古湘是把我归到与她一起的聪明女人的那类里去了,而实际上我依旧不懂她这种人的法则,她的考虑巨细无遗,还是忘了我就算再怎么自诩为饱受沧桑的人,也到底还是个13岁的女孩子。
——因为……我看到了他手机里跟你传的简讯,我只不过是……想要惩罚他一下而已,而且他没想躲开,我就更生气,当我划下那一刀的时候,我没有想到孟轩会用自己的手臂挡下那一刀……
她终于肯把头扭过来正眼看我,眼睛里不断有泪水晃出来,与其说她是在用她的不为人知想把我吓跑,倒是更像一个为自己错事忏悔的小女生。我原本也是以一种全副武装的心态来对待今天的碰面,但是看到古湘梨花带雨的样子,我就像陷入了什么魔阵,动弹不得。
——你别这样……其实你也看到了那些简讯里什么都没有,我和陈逸……也是什么都没有啊。
就差说一句“陈逸是你我永远不会和你抢”了。其实我更想说,拜托,我也有我的伤口,我的伤口也很疼,也在发炎,也需要打破伤风,但我要是也哭了,像什么样子啊。
顾昕昕说过,女孩子可以为画花了的指甲哭,可以为买不到的限量版高跟鞋而哭,可以为重色轻友的闺蜜而哭,就是不要为了一个离你太远的男人哭。
——顾杳杳,这个世界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她喊我名字用的是带着哭腔的气音,一字一句像一条火蛇灼进我的心间,我像是被她柔软齐肩的头发甩到了脸颊上,又像是被她直接煽了一巴掌,她的眼睛里有一团火,是我永远不可能拥有的狠心。
热辣辣的感觉终于烧上了脸,又一直蔓延到背部。
——有一件事情,你肯定不知道,你跟小沁做了这么久的朋友,你知道她的真名吗?她叫古沁,是古湘的古。
——这绝对不可能!
我双手垂在两边,又握紧然后朝她吼去。这并不是不愿接受真相的做作反抗,我犹有一丝理智作为最后的防备。古湘和小沁绝对不可能是姐妹,她们两个是同一年级的,除非她们两个是双胞胎,不然怎么可能同一年份出生,况且她们两个虽然都生得标致,但完全是属于不同类型的。即使是看古湘在人前装出的文气,就知道像她那样的家庭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像小沁一样的女儿?她的那个男朋友怎么可能被她的家庭接受?不管从哪个方面分析,这都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我似乎又有了一点胜算,但我不会用她去反击古湘,因为她现在看起来比我脆弱得多,也才发现一个人的悲欢与长相经历和拥有的光环根本没有一点关系,在真正该哭的时候,谁也不会含糊。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她是我的堂妹。
我还是被自己的自作聪明打败,如果她们是堂姐妹的关系,也同样认识陈逸,那么这件事的合理性就一下子升高了,去除了时间上的不吻合,既然不生自同父母,长得不太像也并不稀奇。
——在她和常林冷战的时候,是我教她的,我教她答应陈逸的追求,然后故意让常林吃醋来挽回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喜欢陈逸吗?
古湘的作为一向让我感觉匪夷所思,我越来越觉得她不是生在这个时代的人,至少,她的心里年龄层一定在我和陆佳云,甚至是顾昕昕之上。
——因为我知道常林是一定会回来找她的,这样,陈逸就完全没有机会了,如果我不这么做,陈逸是不会对她死心的,小沁这个骚货一定不会直接拒绝他,继续摆出“不要放弃你还有机会”的姿态和陈逸暧昧……
她用来形容小沁的那两个字实在很难入耳,我在心里怨过这么多次的人,我从没忍心用到这两个字,却被堂姐身份的古湘随随便便就冠上。
但我现在已经没有资格为了小沁与别人争锋相对了,我们早就不是朋友。
这一天里,古湘向我坦白了所有的事情。我大可以像听陆佳云和王航的故事一样,就仅仅把它作为一个美好的故事去发自内心地惊叹。但是听完古湘交代的种种之后,我几乎觉得自己像是亲身经历了一场宇宙的洪荒。
2007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