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间里静坐了一会儿，空气明明不稀薄，我却还在大口喘气，热气明明裹住身体，我却还在不停颤栗。顾昕昕没有杀进来，我也没有勇气去道歉。如果在平时顾昕昕做了这样的事情，不仅不会触怒我，说不定我还会跪下给她磕头请求原谅。
我的确没有理由骗顾昕昕啊，我最开始的顾虑是什么呢，怕顾昕昕知道我要去找古湘会阻止我，还是怕她会一起跟来。我到底是不想拖累，还是不想再活在她霸道的光环之下，我是不是已经开始挣脱了，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了背部的微痒，那里是不是就快要长出一双翅膀，把我带走，远离顾昕昕了呢。
真糟糕啊，怎么无论是什么心情，就算只是隔了寥寥数秒也好，只要是被时间涤荡过的，都开始浑沌畸形了。
心被突然揪起，我看到有人按下了我的门把手，探头进来的人是刘珊珊，时间太快，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到底期不期待开门的是顾昕昕了。
——杳杳……
——进来吧。
刘珊珊坐到我的床上，还是感觉有点畏首畏脚，和她在学校里的样子完全不一样，不知道是刚才受了顾昕昕的什么刺激，还是到别人家里以后的惯性拘束。
她搓着手观察了一下我的房间，拿起桌子上的遥控器把空调开了，也对，刘珊珊是正常人，不热就奇怪了。我们两个就这样对着坐了一会，我以为她一开口就会说一句“你姐好可怕啊“，因为陆佳云第一次被顾昕昕请到家里来的时候缩进我怀里就是这样说的。
——你跟你姐姐……每天都是这样吵架的啊？
这在我家是最难得的事情了，我差点笑着说一句你正好赶上了。但是碍于面子，我总不能说我平时总是被顾昕昕打压着吧。
——也……也没有啦。
我尴尬地摆摆手，突然有些惘然，刚才那样的我竟然一下子就从身体里消失了，也太快了吧，快到我没有办法思考我喜不喜欢那样的改变，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从来没人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其实你姐姐也挺关心你的啊，我在你家客厅的时候那时候你还没回来，她打了好几个电话给你你都没接。我有时候玩到很晚没回家，一到家的时候我爸也会骂我的，有时候还揍我呢，诶算了我先走啦，周一学校见，思思要回来上课了。
我问她要不要送，她把我肩膀按下，我又坐回原位，看着被她关上的房门。进入放空的状态，除了那个焦点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我拿出手机看了看，果然是有好多个家里座机的未接来电，我又忘了把手机从震动调回正常。
空调吹出的冷气充盈了整个房间，我在裤子上蹭掉手心里的汗，按下了电脑的开机键。WINDOWS的界面出现，我用额头抵住桌面，其实我也不知道打开电脑究竟能干什么。论坛已经好久没上去了，QQ上能联系的人原来就这么几个，现在还和陈逸他们闹僵了，就更加找不到人说话。
在我还没有思考完之前，电脑已经先我一步很三八地自动登录了我的QQ。右下角有头像在闪动，我心说真难得，居然还有人给我留言，不过八成是什么诈骗消息了。结果一打开，是几条来自陈逸的QQ留言。
——杳杳，怎么不回我简讯？
——你生气了么？
——是不是昨天看见我和小湘在病房里抱了，其实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小时候也经常会这样……
看到这里我把聊天窗口点掉了，“一起长大”和“小时候”这些词都太敏感了，他们确实有太多我没有参与的过去，也有太多我没法介入的将来。像是有无数的大小不一的钢珠在心脏里弹跳，痛出不一样的节奏和程度，还有几颗甚至嵌进肉里。
——其实古湘蛮好的，你好好珍惜她啊。
打完这行字以后我是用左手握着右手去按回车键的，发出去以后我重新念了一遍，然后拿头撞了桌子好几下。
我真TM矫情，我以后再也不TM看TM偶像剧！
晚上十点半，我抱着被子站在顾昕昕房间门口，手放上门把又放下，来回好几次，最后说服我的，是被房间外黏热的空气逼出的一身汗。杭州的夏天总是特别长，我记得我一年里总是有近乎三个月在空调的冷气中度过。
最难启齿的事情，除了爱情之外，还有对家人的歉意。虽然从前我从来没反抗过顾昕昕，但也免不了有过几次冷战，记忆里有过那么五六次，顾昕昕说出的话实在太难听，我就沉默着回房间，大半天都不出房门，然后她就会知道我生气了。在学校里过着被欺压的日子，注定造就了我唯唯诺诺的性格，我通常不可能与她冷战超过六个小时，等晚上我想通了，就会自己抱着被子睡到她床上去。
我已经忘了最初是怎么想出怪诞的和好方式的，但这几乎已经成了我和顾昕昕之间的约定俗成。今天的事情要比以往都严重的多，我不敢确定我这次爬上她的床会不会被一脚踹下来。
慢慢在黑暗中摸索上床，整个过程中顾昕昕都没有动静，我知道她不可能已经睡着，而且知道已经雨过天晴，她不过也是要面子才故意不跟我说话。一桩心事总算是放下，可人总是要用心事绊住自己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闲，躺上床才五分多钟，我就又想起陈逸的那几条留言。
在发出那条信息之后我把QQ设置成隐身状态，我既想看陈逸会回复我什么，又不想直接与他对话。然而一直到我下线为止，他的头像始终没有再亮起过，不知道是可以松一口气还是失望了。
陈逸会在古湘身边，永永远远，我并不觉得我做了一件成人之美的事情或者是对谁退让，这不过就是个既定的结局，我自作聪明地略过了作者对我的折磨，让一切回到原有的轨道上去。没人会感谢我的，天神们反而会憎恶我，我的懦弱害他们永生地错过一场好戏。
——你今天晚上到底去哪里了。
顾昕昕的声音从我背后而来，我并没有被吓到，心说她也许是调整好了要给我台阶下，所以主动找我说话来了。
——啊……去了古湘的病房里啊，她昨天晚上发简讯叫我去的。
——她跟你说了什么啊？
——她让我放弃陈逸啊，我说好，然后我就回来了。
此刻的顾昕昕就像一个催眠师，我已经沉沉进入了幻境，没有任何抵抗和尊严，无论她问我什么，我都只能如实作答。
——我靠？就这么妥协了？你也太没骨气了吧……
感觉床上一震，我身后的顾昕昕掀开被子坐了起来，连带着把我的被子也掀开了一个角。我叹了一口气也坐起来靠着床头，反正明天是星期天，要我一个人憋着失恋的苦闷睡去，还不如睁眼对这世界上最不可能出卖我的人坦白我的脆弱。
——你不是也想我放弃么……
——我想你放弃是一回事好不好，谁让你那么听古湘话啊？
她狠力地拍了一下我的大腿，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架势，还好隔着被子挡下不少痛。我看不到顾昕昕的表情，但我猜她的眼睛里又烧起了那些光，代表着战斗和倔强的，不服输的光。
其实我也有点恨自己，明明这是初恋吧，明明这是失恋吧，可我怎么连哭的时候都要退缩呢，是不是不勇敢的人，连爱都不能把她从懦弱泥潭里扶起来呢。
——我就觉得她好像蛮可怜的啊，而且就算不放弃我也没什么机会的好不好。
——到底谁可怜啊，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你不是最喜欢和陆佳云看那些什么港剧韩剧偶像剧么，你怎么不知道学学里面的那些傻帽女主啊，不过你胆小成这样，我要是个编剧也不会拿你当女主的。
——我本来也没想当什么女主，也不知道那些是演演的还是真的，为什么别人恋爱起来就是要死要活的，好像为了喜欢的人怎么样都可以，我怎么就没法做到这样，是因为我还没那么喜欢陈逸么？
——懒得管你……
顾昕昕扯过被子转过身又睡下了，但她一定没那么聪明地猜到刚才我说的那些，最后一句话是真假参半的。在那个星光被落地窗帘排挤在外的夜晚里，我坐在顾昕昕的床上，把喜欢这件事分为了好几个层次。
把陈逸放进了好几个层里，而后又打开玻璃柜的门取出来放入别的，然而每一个里面都是空的。我根本就没有喜欢过别人，要拿他跟谁比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叫做最喜欢呢。
如果感情这回事也可以四舍五入的话，最喜欢就可以进阶成爱吗？是那种相濡以沫，可以一起打扫屋子的爱吗？可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是到不了那一天的呢……
是愿意猜一个也许没有谜底的灯谜，还是翻阅一部早已定本的结局，我的手悬在半空里，久久不能下注。
最后我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就好像解不开一道题就把草稿纸撕了，我们总喜欢迁怒于无关的人事物。但是我是无关的人事物吗，在这段感情里我也许就真的只是茫茫星尘，但是因为拥有主观的思维，才让疼痛的细胞在顾影自怜这块显微镜下表露无遗。
不要做主角好，做主角多疼啊。
我转了个身闭上眼睛，对着的应该是顾昕昕的后脑勺。在看不到的环境之下，其他的感官就会变得特别敏锐，比如这时候我就听到了客厅大门开锁的声音。下意识地往顾昕昕那里一缩，大概正好撞到了她的肩膀，她转过来把我推开。
——怕什么啊，还以为是小偷啊，肯定是你妈回来了。小偷也是有操守的，不会大半夜地发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把我们吵醒。
我仔细去听，果然是很随意的脚步声，丝毫不怕把黑夜闹醒，回来的人肯定是邓心，因为她从来不会顾虑我们睡得是否安稳，至少在我八岁以后，就没有了怀抱的概念。
顾昕昕的身体挪过来了一点，用双手捂住我的耳朵，她冰凉的银质手链就贴着我的鬓发。其实用手捂住耳朵这招原本也并不能隔开多少噪音，但是在顾昕昕如柔荑的素手之下，我猛然觉得世界过分地安静了。
但是在这安静之下，我还是能辨析出她的那句嗫嚅，因为那是我不得不承认的咒语。
——反正她很快又会走的……
2007年9月8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