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片空白，空白的深处还是空白，连陈逸都没有。
紧接着的第二个反应侵袭进大脑，虞天神疯了。我当然知道这不过是出于倔强不认输才拿我当挡箭牌的一个举动。但是别人不会这么想。
在我空白的那几秒中，周围也没闲着。交头接耳讨论着的无非是我，但是幸好没几个人认识我，所以大多大抵只是在猜测我是个怎样的狠角色，有什么来头。才知道原来薄弱的存在感也不失为一个可悲的屏障。同样的，我旁边的几个学姐也参与着热议，她们一定不知道转头就能看到那个粉碎了气氛的“罪魁祸首”。
好像在玩“天黑请闭眼”一样，我是没在群众里的杀手，不能说话不能笑，被游戏规则变成了罪人，我甚至无法反抗。但是我还尚存一点理智，我知道坐在观众席里不止是不认识我的人，至少我们班的人全都可以把我轻易认出，而他们就是游戏里的证人，让身边这群明明不明真相却要佯装出愤怒捉奸嘴脸的法官们认出我凌迟我。
我又想到杨思，这次的误会滚成了十一月的薄光融化不了的雪球。就算别人对于这个狗血的故事一笑置之，但杨思绝不会这样作罢。我先是无意隐瞒了自己认识学长的事情，又莫名其妙荣幸之至地被台上的他点到了名。恍惚之间我竟然没觉得这样下作的形象与我有什么违和感，有很多时候你什么也没做，却比做了还要离谱。
抱紧手里的书包，我知道再待下去迟早会被认出来。而台上的两个人像是约好了要摆造型一样站定着，于是让焦点从舞台直接变成了被他们四处寻找辨认的我。就算到最后他们失去兴趣不再搜寻我，我也绝对不可能留下来等汇演结束，然后若无其事地跟杨思她们汇合去逛街吃饭。
认准了那个位置，确定等下跑出去不会狼狈跌倒。在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我一路小跑到了门边，我的手握上铜制门把。不论今天的一切改变了什么，在我还没有彻底学会漠然和冷静之前，拜托再宽限给我一点点的时间，让我逃跑，骗自己能永远躲起来。
手上无意识地用了力，外面灯光挤了进来，冲上瞳孔。我直觉到后面的目光正在束束集中而来，然后下一秒我就消失在了那道白光里。
我用身体抵住汇演厅的门，害怕非议和舆论冲破而出，书包顺势先是砸上了鞋尖，然后滑到了地上，我能感觉心跳声像癌细胞扩散一样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响起回音。急速升起的红血丝竟然有了胀痛的感觉。没有人追出来，他们大概都以为被表白的人不会苟延残喘，不会像个小人“畏罪潜逃”。
书包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捡起，我抬起头看到的人是陈逸。他比我高很多，而我此刻是弓着身体呈自我保护的状态靠着门，从剧院门外打进来的光，让他逆着光俨然一个救世主的形象，然后整个世界都被柔和地模糊了。
我知道我哭了，就像那天在楼梯转角处一样。我在心里释怀一笑，总算肯承认我从一开始就已经依赖上陈逸身上的光，希望被他守着护着。再次看到我的眼泪，他的诧异里带了一些无奈的宠溺。
我的书包被他挂在右手手臂上。
他的左手牵着我，是牵着，虎口对着虎口。
他以前也抓过我的手臂，手心对着手心还真的是头一次。眼泪融进了脸颊的温度，任他牵着，接下来不管去到哪里都好，反正不会比门里的场景更加糟糕了，不会有了。门口售票厅里有人扒着窗户朝这里看，我一触及到那意味深长的眼光，就不得不把头垂下，以此掩盖持续燃烧着的红血丝。
地板的反光程度渐渐减弱，四周的光线退散开去。等我再一次抬头的时候，浮在眼前的是一片馨黄色的灯光，转右朝上，是剧院最侧边少有人来的一座逼仄绵长的楼梯，台阶上铺着暗粉色的地毯，配合着灯光，整合成一副昏昏欲睡的场面。
不知道是谁先放开谁的手，我们并排坐在第三层台阶，台阶之间的跨度比一般楼梯要大一些，陈逸的腿很长，伸直了还是可以碰到最下面的地。
——杳杳，你喜欢虞天神么？
如果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二次问我这个问题了，他似乎对于虞天神这个人很是忌讳。我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自大的猜测。今天虞天神的这场告白演唱，不可能只凭三两个人就完成，一定是整个初三年级的核心人物共同统筹过的，不然不会掀起这么大的场面。因此，陈逸不可能不知道今天的节目安排，而他极力阻止我坐到前排去，是不想让我看到虞天神，还是不想让虞天神发现我，又或者兼而有之？
陈逸的吃醋总是有点不经意的人性和别扭，让人不易察觉。所以每次在发现这些端倪之后，我总会在惊讶之余在句子后面加上一个省略号。迷茫、惘然、颤抖、欣喜、夷愉、悸动，六个小点在空气里依次爆裂，一股漩涡状的恐惧在上方盘旋，我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自大的猜测。
——不是啦……我跟他其实不是太熟，我以前听他说他想跟他女朋友复合，上次我捡到的那只玩具熊就是他送他女朋友的啊。他今天应该是被拒绝了受刺激才神经病发作拿我扳回面子的吧……
解释得潦草混乱，原来我和虞天神的交集用三言两语就可以撇清，而他在台上竟然把这么大顶黑锅压到我羸弱的背上，我几乎觉得他是在整蛊我。我看着陈逸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神还是与刚才无异。我以为他是不相信我的说辞，正打算再解释一遍。他就把头转了过去，两手握拳在裤腿边摩挲，墙上令人作呕的的斑驳和劣迹也没能让有洁癖的他舍得把目光转回来。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这么快有喜欢的人。
他终于把目光移了回来，我像中招了一样迷迷糊糊地被心情被迫与他对视。当我清楚地看到他的眸子里换上了另外一副风景的时候，我才真正愣住了。我见到过，在冷饮店里，我坐在他对面，看到的也是这样从眼神里溢出的流光。
他又朝我的方向挪进了一点，我们之间隔着我的书包，所以能靠近的距离到底还是有限的，但这已经足够让我看清他的睫毛连同着那流光，都在不可抑止地微微颤抖。
——因为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
——我会跟小湘说清楚的。
把眼前的一幕生拉硬拽搬到荧幕前，观众一定会觉得这些还是不够精彩。他们会把陈逸塑造成一个油光满面中年秃头的富商形象，而我是穿着超短连衣裙露胸露腿的妖娆狐狸精，古湘则是以扎起马尾终日与洗衣机电磁炉做伴的糟糠形象出现。然后他此刻正在与我偷摸着约会，摸着我的大腿哄我说他会和他的老婆离婚。
但是现实总与幻想中的套路大相径庭，所以我根本没法判别我是不是坏人，该受到多重的惩罚。更加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凭了什么打败了无懈可击的古湘，但是我不可能不要脸地开口去问这个原因。
陈逸看到我不说话，以为是吓到了我，又紧张着补充了一句。
——你现在不用回答我，我会把那里处理好，然后再等你的回答。
听陈逸条理清楚的补充，他似乎早就在计划着这些事。如果那天顾昕昕没有让陆佳云去看古湘的病历的话，如果古湘没有找我去她的病房，颤栗着警告我不要再接近陈逸的话。也许我早就心安理得的把自己嵌进这个计划里，以自我为中心地等待着命运对古湘，对那段感情的千刀万剐。
此刻我是不是该感谢虞天神，我相信如果没有他这副催化剂，陈逸是不可能听我告白的。我又不由觉得可笑了，本来觉得这一天对于我来说是灭顶之灾，没想到陈逸的几句淡语，就在我灰暗的苍穹上巧妙地凿出一个口子，照进来的微光卷起了尘埃，尘埃里我又望见了古湘的眼泪。她总让我产生一些凄冷的联想，那晚她就像是张爱玲笔下的郑夫人——一个美丽而苍白的，绝望的妇人。
冷空气在脚边旋转，时光轴叛逆地把我们推回那天那个阴凉的秘密基地里。我直觉的那个时刻又到来，在我心里那个越系越紧的结，古湘的病。这或许是我最后开口问的机会了，然而我也并不知道我想得到些什么答复。是不是只要没我想象中的渗人，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站到陈逸身边，是不是那一旦危及到生命，我就会头也不回地再一次把等待的队伍从头排起，又或者摒弃自己的愚善，不管不顾地搏一把。
除非是沉默，否则无论听到什么，我都不会好受，可我没得选择，我只要稍一举动，古湘的不堪就会全部被我入目了，我不得不承认，我一直在等待着，不是么。
于是，然后，我说。
——你会唱歌么？给我唱首吧。
他眼神一滞，竟然也并不觉得我是在开玩笑，搓了搓掌心就张嘴开唱。听得出陈逸的唱功其实不如虞天神，至于是不是因为没经过排练，我不得而知。陈逸不懂转音的技巧，也没把歌词全都背下来，所以他几乎是哼哼了一半把一首歌正经着唱完了。
他唱的是刘若英的《后来》。
后来不知不觉的，我的头靠上了他的肩膀，耳朵几乎贴了上去。科学老师说过，声音通过固体传播是最快的。是没有被空气过滤过的纯粹。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所以，难怪。在很久很久之后，我只要想起陈逸，还是觉得从身后掠来一阵清风，脚下是盘旋着的旭阳，头顶是一片璀璨烂漫。充满默示，与星光。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2007年11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