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我的烧就已经退了,怕被顾昕昕发现之后捉去学校,我还刻意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谁知道她进来的时候根本看也没看我一眼。
——你的假我帮你请好了,早饭在饭桌上,钱给你中午自己叫外卖,叫点清淡的。
我半张脸闷在棉被里,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抬手在桌上摸了一阵子找到了手机,陈逸传简讯来问我病有没有好点。为了不露馅我说烧还没退,突然又觉得满腹的罪恶感在那里烧着,比生病好不到哪里去。
再往下翻,有一条虞天神的简讯,那是昨天晚上就发过来的了,可是我一直到打完点滴回到家才充上电,后来就直接睡着了,根本没时间看。简讯的内容无非也就是询问我的病情,毕竟他昨天晚上才哭湿我的校服,不可能这么快就又肆无忌惮地在简讯里猖獗。
我一旦回了他的简讯,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这离我想要跟他撇清关系的初衷相去甚远了,数了数,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想要和这个人划清界限了。但是只要一想到昨天陈逸的手心覆在我脑袋上的那种似有若无的温度,我就觉得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坚定。
一个人在家的时间像不守规矩地像沙漏一样漫无目的地快速略过,我睡睡醒醒了一天,本来还有点匮乏的身体状态也完全恢复了过来。直到顾昕昕回到家,我才算是说了今天这一整天的第一句话。她放下钥匙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这下明天可以去上学了吧?
我总觉得我在这话里面听出了拆穿的语气,但好像又没有。其实关于我,顾昕昕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我无非是被自己的逃避吓得无法思考了才会觉得顾昕昕真的被我糊弄到了。
第二天我到学校之后才发现杨思已经换位置了。
杨思原来的位置上现在被我们班的班花陈倾心坐着,她一直是我们班来的最早的那个,早到连刘珊珊她们都还没来。她额前一大片刘海挂下来,手里正握着绿色的荧光笔在历史书上勾勾画画,她的手很细,而且细得离谱,比古湘得还要再瘦些,因此显得她手腕处的那块骨头特别突出。
意识到我的出现,她只抬头看了我一眼之后就事不关己地又低下头去,那一眼倒不是带着轻蔑或者厌恶,倒是真的有点一切与她无关的派头。
我最开始以为连着刘珊珊一起都被换走了,因为在我的观念里,刘珊珊到底是跟杨思一起念的小学,彼此对于很多事情都心照不宣,既然我和杨思已经算是无言地绝交了,刘珊珊自然会跟杨思一起远离我,我笑自己竟然有一种被打进冷宫的感觉。然而当刘珊珊走进来之后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时,我说不准胸腔里那颗心脏是安然放下,还是被悬得更高。
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一到教室就来找我说话,回想起前几个月围在一起的热络,仿佛觉得在病床上的那一觉也许到现在还没能够醒来。
连带着高龙腾今天都怪怪的,竟然一整天都强撑着脑袋没让自己倒下去。但是他醒着与不醒着我们两个向来都是没话说,好几节课等下课铃声响了我才发觉我原来一整节课都在看着刘珊珊的脑门发呆。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在上午第四节课的时候,刘珊珊回头窃窃地看了我一下,也许是她压根没想到我正以一种痴呆的表情望着她,所以她的身形一颤也是不难理解的,大约是觉得我那个表情蠢到极致了,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被这么看过一眼之后我再也不敢放肆着让自己盯着她发呆,手边的英语笔记本空了大半节课,我胡乱地抓了过来抄黑板上的语法,有几个单词写得太潦草,也还是随便猜着写上去。剩下的时间里刘珊珊有没有再回过头来看我,我连余光都不敢去注意。
有点出乎意料了,在下课之后去食堂的路上,刘珊珊居然和我一道走。起先她只是看似随意地与我并排走着,等到我们两个人的肩膀终于不自觉地撞到了一起,她才憋不住了。
——杳杳……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想代替思思跟你道个歉。
刘珊珊这么官方生硬的措辞让我有点招架不住,我根本连被整的理由都不知道,难道仅仅是道个歉就能消除我心里的不愉快吗,我觉得,我起码得知道我是怎么死的。然后我骨子里那股真名叫做委曲求全的伪善,说不定真能生出一种叫做宽容的恶心物质。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问的是哪个为什么,为什么杨思要那样对我,还是为什么是由你来说而不是她。
——昨天晚上,我都睡了以后,思思打电话给我,电话里一直在哭,说她把你关在物理实验室里了。我开始还以为是她和你联合起来耍我的,但是听她的语气又不像是在开玩笑。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说在你的手机里,看到了你和学长的合照,你们还是穿着情侣装照的,所以她说她气不过才……
又是虞天神,我在心里一咬牙,我觉得他在我生活中的破坏力丝毫不逊于陆佳云,即使是我下定决心不再和他有联系,也还是免不了被跟他有关的东西摆一道。但是我的手机里怎么可能会有刘珊珊口中的这张照片,我只记得那天虞天神一直在和我说万玲的事情,而我也不可能这么骚气地去拍他,更何况是合照。这张凭空出现的照片是哪里来的?
——不可能啊,我的手机里根本没有这张照片的!
——嗯,她不是在你相册里看到的,我听她说是那时候学长正好给你发了个彩信,她忍不住才打开看的,后来怕被你看见,就偷偷删掉了。
我想起前天跟刘珊珊一起去了厕所回来之后,看到杨思躲闪的眼神和那个令人怀疑的动作。原来我根本没有我自以为的那么早熟,有很多我应该去怀疑的东西我从来都深信不疑,有一些我想去深信不疑的东西却偏偏在尔后用各种方式来嘲笑我幼稚的坚信。
——那换位置的事情?
——那是我昨天陪着思思去找小梁老师说的,小梁老师说……今天中午会来找你谈,如果你能不计较的话也就不给思思处分了。
我明白了,刘珊珊是来求情的,是来当说客的。如果这中间没有处分这件事情牵着绊着,也许她不会再来和我说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权利比感情有用得多。
我们在食堂里面对着面相顾无言地吃了一餐,平时吃饭的时候刘珊珊的话是最多的了,今天大概向我帮杨思求情的话花去了她所有的颜面,而我们现在这种关系,虽然不构成直接伤害与被伤害,但是短期之内绝不可能回到最先了。
我觉得有点无奈,明明做错事情的人不是我,为什么到头来变成她们忌惮着我,认为我是那种会告状会去报复的人。就好像是我自发地去握住她们的命脉,不可一世地坐在王位上睥睨不敢声响的她们。可我什么也没做啊,我想,如果我现在是一副瘦骨嶙峋面黄肌瘦的样子,会不会才有人愿意相信我根本没想过报复。
刚回到教室果不其然接到了通知,小梁老师找我去她的办公室。
椅子上还是那个橘黄色的抱枕,小梁老师背对着办公桌,两只手一直不停地在桌沿上**,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说起来今天英语课我也光顾着发呆了,完全没注意到她是什么神色,说不定她从一早上就是这副样子了。
看到我来她显得镇定下来了一点,把手边的咖啡杯挪了挪。咖啡杯上腾空着的热气,让我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每一个细节,就是我被小学班主任罚站的那个中午,她把我叫到办公室里,我连她的面都没见到,只看到从桌沿边飘出来的咖啡热气,然后就被一句“给我滚出去站着”给审判了。
我当然知道小梁老师不会以同样的方式对我,今天我也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但是那些你明明以为再也不会重温或者重新受煎熬的过往,总会在某个相似的断层里给你一次全新的更深刻的冲击与怅惘。
这个时候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其他老师全部都去食堂吃饭了,看来小梁老师是为了我的事情特意推迟去食堂,或者干脆不吃了。
——没事了吧?
我走到她面前还没反应过来,额头就被按上她的手掌。我摇了摇头,又觉得这样好像不礼貌。
——嗯我没事了,老师你别给杨思处分了,没什么的。
她把红色的大衣敞开,用手掌给自己扇了扇风,现在办公室里开着热空调,呆久了的确是会闷的。
——嗯,我们能不把事情闹大就不闹大。我问你,这件事情还有别人知道吗?
我回想了一下知道的人,除了我和杨思这两个当事人之外,我告诉了陆佳云,杨思告诉了刘珊珊。而知道我被关在实验室里的人是陈逸和虞天神,陈逸是不会乱说的,顶多和张孟轩提一下,而就算张孟轩想和谁去爆料,我和杨思也不算风云人物,八卦根本不值钱。但我总不能告诉小梁老师,是虞天神把我从物理实验室里放了出来,然后我们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楼梯上谈心,他还差点把我肩膀捏碎么。
这件事情本来就由虞天神而起,我如果这么说,就等于再一次节外生枝了。
——没有,应该没人知道了。
——嗯,那就好。现在我给杨思换了位置了,陈倾心不太闹的坐在你们那边正好互补一下。如果以后你和杨思和好的话那就再说了。
说实话我挺佩服小梁老师,曾几何时我一度以为当老师的一定要考个什么“甲级一等心理变态证书”或者是“杀人不见血合格证明”之类的东西才能顺利上岗。像小梁老师这样真正愿意把事情在燃气之前就摁灭火苗的大概是很少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我也同意,小梁老师顿了顿,然后又开口问我。
——那你和虞天神的事情是真的?
2008年1月14日~2008年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