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梢还是湿的,我被一身沐浴露的香味包得迷迷糊糊。我换了一套刚洗好的橘黄色的睡衣棉袄,其实原来那套才穿了两三天,根本用不着洗,但一想到要以睡衣形象示人,具体说是示陈逸,我就禁受不住内心里的虚荣,要把最好看的一套搬出来。
陆佳云的浴室里有一个浴缸,导致她每次洗澡时间都要比我久半个小时。我料到她还没有出来,就想先到她房间里坐好等她,刚到走廊上就碰见落汤鸡一样跌跌撞撞逃出房间的陈逸,他只穿了一件长袖的T恤,脖子上松松垮垮挂着一块干毛巾,手臂上挂着一件米色毛衣,毛衣的下摆全湿了,绒毛黏在一起乱糟糟的,像裹进稀饭里的肉松。
我就知道帮张孟轩洗澡不会是什么好活,看陈逸现在的样子,完全可以联想得到张孟轩小时候有多难养。
——那个,帮猴子洗澡很麻烦吧?
他无奈朝我笑笑,空闲的手揪住毛巾去擦拭头发,水珠无声溅到地板上。
——嗯,比给狗洗容易不了多少。
张孟轩这个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很争气,无论别人对他有什么样的评价,他总会紧随其后以最浮夸最下流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确实就是这样,贱得冰冻三尺,落花流水。房间的浴室里传来拍打的水声,还有张孟轩口齿不清的恶俗歌曲改变大串烧。
——看见陈逸!哥不怕不怕啦!哥XX比较大!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黄鼠狼捉鸡!不管有多少风雨,我都会依然陪着你,我的小佳云……
——王航!请你拿了哥的给哥送回来!吃了哥的给哥吐出来!
陈逸先是没反应过来,后是被张孟轩嘴里不断爆出的**词给囧到了,反手迅速关上了门,笑得越加无奈尴尬。幸好陆佳云在自己的浴室里洗澡,听不到张孟轩让人噩梦三天的乱曲,不然今晚的事情就要多加一桩了。
——你怎么洗完了不把他捞出来?
——他说他突然很想洗泡泡浴……
我和陈逸面对面站立着,算是彻底表示对张孟轩的无语。原来他不止醒着的时候疯癫,酒品也是出乎意料的烂,这样想来他搬到这里来的一个学期里,一定没有像今天这样喝过,不然陆佳云不可能不知道他的心意。我更觉得我今天留下来这个决定是对的,万一等下张孟轩再发疯跑出来,我至少可以牺牲自己的手去堵住他那张醒着醉着都犯罪的嘴巴。
陆家客厅外阳台的门没关,冷风灌进来,把半透明的窗帘吹得鼓鼓,我才意识到不能让陈逸穿成这样在家里走来走去,没把张孟轩照顾好,反而可能把自己都搭进病里去。
——你要不先看看张孟轩衣柜里有什么衣服可以换吧,这样很冷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半湿的长袖T恤,也觉得有点不妥,手又回过去扶在门把上,眉宇间有一股壮士赴死般的凄惨。门才刚开一条缝,就又听到张孟轩在唱《求佛》,陈逸眉头皱在一起,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尽量把门开到能让自己挤进去的程度,进了张孟轩的房间。
——喂,你要不先把猴子抬出来再去换衣服吧。
要是他先换好衣服再去处理张孟轩,那非得换第二次不可。
——好吧,如果他还没被泡沫呛死的话。
隔着的门把陈逸的声音修了边缘,显得模糊而柔软,我对着金属色的门把傻笑了三十秒,也不知道是在笑张孟轩的,还是在笑自己的,笑陈逸越加频繁得愿意跟我说些从前听不到的玩笑话,就算我暂时不能完全走进他,起码,我总是在靠近着他的。
陆佳云还在房间里,陈逸进去跟张孟轩殊死搏斗了,只有我一个人落得清闲,握了握手心发现里面全是黏黏的虚汗,想找个地方透透气,转脸就看到了敞开着的阳台门。
陆佳云给我们两个人买的是情侣拖鞋,是蓝色的史迪仔,和他的女朋友,一只粉红色的外星狗,因为她的脚比我大,所以她穿的是蓝色。卡通头像安在拖鞋上,步履下全是拖沓,跟地板发出沙沙的摩挲声,让整个人像陷进一团棉花里,安逸到忘了现世。
把阳台的门完全拉开,风冲进窗帘里,整个盖到我的脸上,我手忙脚乱地从窗帘里挣扎出来,再快速闪进阳台把门关好。
阳台的地板上冰凉透彻,但是睡衣棉袄护住了臀部,冰冷感很快就消失了,我搓着双手抬头朝夜空望。杭州的夜空不知道是不是从我出生起就没有繁星,平地拔起的钢铁森林,庄严肃穆的立方体商业建筑,办公楼楼层里亮起的伴着咖啡香气的加班灯光,补足了被污染了的夜空掩盖住的星海。几千年前漫天的繁星,正在以人类看不见的速度往地面俯冲。
头发还没完全干,被风吹过,打在脸上辣辣的,现在我坐在这里,可以无所顾忌义无反顾地放空神游,明天我又要在哪里,和陈逸有着什么样的结局。我知道在我们之间,始终横亘着一条跨不过去的沟壑,像古湘被秋风吹起的发梢,清澈而遥远。如果不知道古湘到底在哪里,出了什么事,陈逸又是怎么跟她说我们的事的,即使我们确认了关系,我依然会觉得那根本不作数。
所以我突然被自己默示,现在的关系也许是好的,最好的。
背后“唰唰”声响起,阳台的门被再次拉开,不知道这一次的风会不会也莽撞地推着窗帘扑上谁的脸。我以为是陆佳云洗好了,还没完全转过头,陈逸就已经坐到了我的身边,他换上了张孟轩深蓝色的睡衣。
——怎么坐在这里?
——啊,没事做嘛。
陈逸低头掩着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他这笑意有没有理由。还是只是和我一样,一跟他在一起,就想笑,笑得不矜持优雅,笑得像是得了恩赐。
——猴子呢?
——在床上睡觉了,还唱了首小叮当。
还好我没有听到,不然我觉得我的童年会彻底被粉碎。
现在这里只有我和陈逸,张孟轩是不会再出来了,陆佳云似乎也还没到点出来。我莫名觉得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这次不开玩笑,也不逃避,在一个热水澡舒张开全身的毛孔过后,我的脑子里充上一些意外得来的勇气。
——陈逸,我可以问你一些事情吗?
——嗯你问吧。
我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对着搓了好几下,算是简陋地给自己打了气,胸腔里突然燃起灼灼的滚烫的不安分,冬季的寒风还在扑扑拍打着阳台上的栏杆,却也吹不醒我想要觉醒和燃烧的坚定。
——我想知道,古湘现在在哪里,为什么退学了,她还好吗?
——她会好的。
陈逸不看我,却也不像是在说谎。我不知道我该以什么心态去处理这句话里的信息,我该安慰自己,说古湘原来其实并不怎么严重,她总会好起来然后不再对陈逸执着的,还是拼命的诘责和反思自己,古湘会好,说明她现在还没好,我怎么能和陈逸在这里坐在一起,云淡风轻地谈论她此刻的痛不欲身。
陈逸是谈话的高手,我要是再问下去,的确就显得假惺惺了,你不可能杀了一个人,一边分尸,一边问她疼不疼。怎么能不疼呢,要是你没疼过,也不会去杀这个人。
——啊!!!
阳台的门没关,陆佳云的尖叫声很尖锐直接地冲击着我们陷入沉默状态的思觉里。难道是张孟轩睡到一半又醒了,杀了回马枪去非礼刚洗完澡的陆佳云?我意识到事情可能要不好,立马站起来奔向声源,拖鞋还在光滑的阳台地砖上滑了一下,幸好陈逸比我冲得快,看不见我的窘态。
陈逸在厨房前停了脚步,我不知道前面什么情况,所以没缓冲就直接撞上了陈逸的后背。情急之下还是陆佳云的安危为先,我把陈逸往右边推开了点,还想去冲锋陷阵,就看到陆佳云完好无损地愣在了厨房门口。冰箱的门大开着,张孟轩扭着“娇俏”的臀部,上半身被冰箱门遮挡着,我们只看到他夸张的扭胯。
冰箱里乒乒乓乓一阵过后,张孟轩关上了冰箱门,手上多了七八罐啤酒。
——喂喂,陆佳云你叫那么大声干什么啊。
嘴上是这么说,但是以防张孟轩这个酒鬼真的对她做什么,我还是走过去伸手把她拉到我身边。
——啊?我叫大声了吗?不好意思我失控了,他实在太像变态了。
——其实你可以不用客气的,像这个字用得太委婉了。
陈逸点着头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虽然好兄弟需要互相调侃,但他到底还是关心张孟轩的身体的,在张孟轩跌跌撞撞快要第三次撞到墙的时候上去挡住了他,把他怀里的酒一罐罐拽出来,由于张孟轩是抱了满怀的,所以拽了没几罐,剩余的就全都打滑着砸向了地板,骨碌碌滚得到处都是,我和陆佳云跑过去帮忙满地捡啤酒。
好不容易全部捡完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张孟轩又开始发难,只见他捧着陈逸的脸,眼圈红红,不断揉搓着,陈逸手一挡推开了他,他于是借题发挥,还不到五秒就泪流满面,陈逸大概是被吓到了,所以就这么任他粗蛮地拥抱过来。
张孟轩一头稻草扎进陈逸被睡衣裹着的脖子里,脸上的表情万分奇异,五官扭在一起,看不清他到底是悲痛欲绝还是在喜极而泣。我一瞬间也有一点被震动到,张孟轩虽然人贱,但样貌总是中等偏上的,甚至如果不了解他性格的人可以给他打更高分,但我没想到他哭起来能这么丑。也有点好奇身为校草的虞天神,那天靠在我肩上,是不是哭得比这更难看。
——呜呜呜……哥好高兴啊,好替你高兴啊,你们终于在一起了,终于他妈的在一起了。
陆佳云站在我旁边一直不作声响,我以为她也是被吓得不知所措,谁知道她不过是一直在酝酿,终于憋出了一句。
——哇,张孟轩好像在嫁女儿一样。
得了,我也用不着去同情陈逸有一个涎皮涎脸又疯疯癫癫的好兄弟,陆佳云的思维模式已经让我够汗颜了。我再一次觉得他们两个很配,但是不适合在一起,不然什么时候一起死在哪个角落了都不知道。
腹诽之间,张孟轩竟然还是没有停歇下来,他又一把把陈逸撞开,在茶几上拿了一罐啤酒,同时还撞翻了旁边的好几瓶,他掂了掂,突然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眉头一皱,一步跨上了茶几。
——今天哥非常高兴!哥要为你们献歌一曲,后面的音响老师,来一首《今天我要嫁给你》!
我白眼一翻差点靠着陆佳云就晕厥了过去,今天到底还有完没完!
2008年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