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言的手指藏在长袖下,暗自捻着衣角,心下忽闪过入城前与文忠温茶小聚时,二人的一番言语。
“敢染指家国大事的女人,大陆上确是有不少。如昪国历代的女将和朔国女权兴盛的王族。”其时宗言手执瓷盏,与文忠面对着倚靠在车内,看上去极惬意。
文忠执笔行文,默不作答。茶案上铺陈整齐的竹简上逐渐排满精致的蝇头小字。
宗言侧头望了望木然的青年,继而道:“逢王定然成不了大器。若是真有什么胆大的女人,此事可就难办了。”
“宗大人以为?”文忠并未停笔。
宗言把玩着玉盏,笑言道:“逢国不过寸土,锦衣玉食养出来的男人都比你我两国的女人娇气,难不成这里的女人倒能撑起权势?”
言笑间,文忠已驻笔,将竹简细心卷起纳入书囊中,方才抬起头不缓不急地言道:“宗大人莫小觑寸土小国。虽区区寸土不过,也确实盛世百余年,可是一般寸土小国可比否?”
“文大人当真以为是百年盛世?”
“自然……”文忠为自己添上一盏茶,“不是。”
嗓音儒雅,款款清润:“留它百年意为何指,你我心中再清楚不过,只是如今有外人觊觎,也不得不为它了结。如今相峙数年不下,宗大人细想,此可为常道否?”
“纵是抵抗数十载,也生不出颠倒战局的女流。”宗言驳道,“如我朔国一般的女权,大陆上千万年才出一族。”
文忠闻言,只温温地笑着饮了一口茶,言道:“颠倒战局自然不能,只是以逢国兵力却与我等四个大国僵持数载,若非神佑,便只得人为。逢王不精政事,只与内宫妃妾风流韵雅,甘愿入耳的,也只是女子闺中密语。如此,宗大人以为?”
茶韵醇香,袅袅热气萦绕着文忠清瘦的身体,望过去隐约如烟气。细微的笑意挂在唇角,朦胧间像是看得透一切迷障。
当前情境也当真与文忠说得半点不差。
宗言心下道了句“叫你猜中了”,便缓和了面上的惊怔,换上从容的笑意。再偷眼望望文忠,见他仍是端正跪坐着,满面木然,不见丝毫开口的迹象。
于是宗言也不再开口,坐得端端正正欲观察四夫人举动。
方才被宗言问得措手不及,四夫人尚未见谅,自然盯住了他,不肯放他松缓:“四国同至着实难办得很。逢国不过区区小国,任哪一国也是不敢开罪的,妇人不通国礼,还请大人不吝赐教。”
宗言噎了一下。不动声色将包袱甩给他,只看着他如何化解,这四夫人也确实精明。
思衬片刻,宗言才温笑道:“外使怎好插手贵国政事?夫人取笑了。”
“大人似乎对七公子关照有加,不知是为何故?”四夫人不依不饶。
四人听得出,这句话才是四夫人的本意。
宗言稳了稳心神,道:“当年七公子的满月酒可是风光得紧,整片大陆上谁都知逢国王上得了个聪慧俊美的幼子,臣下自然是想见识一番的。”
“大人可见识到了?”四夫人笑道,“当真是聪慧?”
“只听友人提过只言片语,未曾见过七公子,确是遗憾。”
“幼子临行前留有书信,上书‘满心挂念朔国女子服饰’之类的言语,望父王万于他寻得一件,以供赏玩。今日若幼子在眼前,定是倾向朔国无疑。”
“夫人此意……”英庄见势,心底忽然生出几分不安。
四夫人转头向英庄颔首,道:“曾听王上提起,荆国服饰与朔国传统相差无几,如此说来,逢国却不敢伤了昪国与宁国的颜面。”
英庄的面色一瞬青黑下去。荆国曾是朔国的侯国,因某一代诸侯不服女权,而举兵叛乱,才自立成荆国。这段记载向来是朔国的心结,此次与荆国结盟也是出于国事,强行压下怨怒。四夫人此言便是说此事已人尽皆知,连区区小国后妃都知晓,两国盟约自然撕破,荆国许招致破国之祸。
当真阴险!
英庄却不敢反驳,怕言语有失令得宗言不悦,若回国禀明朔国女帝,荆国更是百口莫辩。
于是英庄忍了下来,再不出一言。
如此,荆国已不足为惧。
四夫人的计策,离间荆国与朔国。荆国势力最弱,朔国与昪国又是大陆上举足轻重的大国,失去大国的依靠,荆国便只得忙于自保,顾不得攻打逢国。而另外三国,便可暂签盟约以缓解边关战事。
四夫人为此,实实地费了一番苦心。
亲启案角玉匣,国玺现出。四方玉质,以金线穿回,上饰翔龙奔腾之浮雕。
美人双手托起玉尊国玺,缓缓地落于金帛盟书之上。
殿中众人拜礼,殿外红旗烈烈,迎着愈加疾劲的朔风,旗上的红色愈发鲜亮。
内宫庆和殿,檀香袅袅,幔帐重重。
四夫人移步绕过重重华贵幔帐,于内殿鎏金龙榻前止步,垂首望着榻上浅睡的王。
“四夫人如何先行一步?王上的诏令还未传于夫人听。”
四夫人闻言侧首,见宋英躬身候于一旁。美人面上闪过一丝不屑,挥袖道:“你且于殿外候命。”
宋英媚笑道:“奴下还是候在外殿,随时听候夫人与王上吩咐。”
“本宫说殿外,而非外殿。大人是耳朵不灵敏么?”四夫人语气微怒了。
“是是,奴下告退。”宋英慌忙应下,躬身退了出去。
待宋英刚退下,逢王便微微动了眼睫,轻喃道:“夫人过来。”
四夫人提裙在逢王身旁坐下,双手覆于逢王手上,轻唤道“王上该起了,盟约已签妥当。”
逢王睁开双眼,向美人柔和地笑起来:“辛苦夫人了,我今日竟吃醉,实在是失了面子。”
“王上不懂得与这些人纠缠,我便以此法助王上脱身,与王上并无干系。”
逢王抿唇温笑,如同少年:“那朔国使臣仿佛知道阿七的行程,许不会加害阿七罢。”
“那原是静雪公子携着隽阳掩人耳目罢了,阿七早已入府安稳下来了。”四夫人轻言道。
逢王面上却仍是不掩担忧:“静雪……那孩子生来白化,身子弱,更是教人担忧……”
“王上不必忧心。”四夫人含笑相劝,“静雪已不是孩子,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况修习巫术,身体上自然强壮些。”
望见美人精致的妆容,逢王忍不住探手抚上去。微微欠着身子,满面歉意:“虽说君王门下美人各色,当年迎你入宫却觉得对你不住。我比你大那么多,又如废物一般,妃妾子嗣甚至前朝政事都须得你打理,当真……”
“王上不许再提。”四夫人将食指按上逢王微白的唇,“只记得,有我一日,逢国便存于大陆地图一日,王上便坐于朝堂一日。此言不虚,绝无二心。”
“夫人……”
“王上安心歇息,阿七现下已安定,静雪一方也稳妥,一般琐事尽数交予我来打理,王上不必挂念。”
逢王依着肩膀上四夫人手指的力道缓缓躺下,轻言:“阿七可平顺?”
“蒙王上遣陆泽骧随行,自然平顺。”四夫人为逢王掖好被角,“昨夜才收了静雪的消息,一切安好。”
美人笑靥嫣然,静坐着待王上睡去。望着王上略苍白的面容,似是安享人世静好,纵是幼子,也不及这个将要苍老的王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