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推开陈旧的门板,向身后年轻的史官道:“天晚了,怎么要在这里过夜么?”
年轻人搀了她一把,阖袖拜道:“入暮三刻奶奶便要歇息了么?”
“我可不比你们年轻人。”老人说着,一脚已经踏进院内,“入暮以后就撑不了几时了。”
年轻人识趣地闭上嘴跟进院子,轻轻合上门。
老人引他进了正屋,指指角落里积了近一尺厚灰尘的乌木椅示意随便坐,转而进了角屋。年轻人唇角抖了抖,自衣襟内摸出一方白净绢帕,细细地将椅子上的灰尘拭净。坐下身整理好衣袂,老人已经从角屋出来,两手间捧着一只精细的红玉匣子,边缘嵌着八只金雀。
“这是……”
年轻人见老人将那匣子置于桌中央,粗糙的手掌滑过快要抚平的纹路,反复摩挲几回,卸下了金扣上的小锁,将它缓缓启开。
匣子内只是一本残碎泛黄的书,纸质依旧细腻,封面字迹娟秀,写着《南都野记通史》。
是数十年前罕见的手抄本。
“这便是南都野史的原本了。”老人双手将残页托起置于桌面上,俯身吹去上面薄薄的灰尘,声音略有颤动,“逢国一百四十载,尽归于此残卷中了。”
“南都多情,野卷也多如铺天浓雾,迷障了世人的眼睛……只见繁盛风流,其下刻意掩藏的斑迹也不会有人在意了。”
“奶奶此举何意?”年轻人心下颤了颤。
老人摆摆手,声音有些许沉重:“当日解守徵华车豪驾将静雪先生迎入府中,本是精心计算设下的精妙棋局,怎奈他一向谨慎精明,却偏偏疏漏了此处。”
烛光轻晃。
“《南都野记通史》载,逢国鼎和九年初春,南都解慈公宴请四公子,时公子静雪欲掩盖七公子行迹,携小童以七公子之名出行,故正史未作提及。”
“有何不妥?”年轻人茫然。
老人停顿片刻,手指按上“小童”二字。
“隽阳。懂巫术。”
几丝银发自老人鬓角滑落。
“解守徵以为,府中有数名巫术师即可窥见静雪先生的私心,殊不知再强大的巫术也窥不全他的皮毛……那连名字也不曾留下的所谓‘小童’,仅凭一人之学识便可挡下数以千万巫术师。”
“年仅六岁么?”年轻人略吃了一惊。
“隽阳两岁习字,至六岁已经通晓天下巫术,只是不懂施术,故此无人多加在意——解守徵偏就漏算了这个。”
“那么晚宴散去以后可有结果?”
“野史记载,解慈公与四公子盟好,事实也的确如此。”
鼎和九年三月十九日,入暮三刻。
三匹纯黑紫色草原曜牧马拉着缀满珠玉琉璃的华贵车驾行于庐远城繁华的主道上。华灯初上,人声喧嚣,南都繁盛尽显于此。
解府所遣三十六人随侍侍于四周,车内蒲团香案,燃着盈盈檀香。白静雪盘膝端坐案前,案头镇纸镇着一方素绢,如薄雾初上。
“此番设宴少不得各方暗斗,隽阳留意些府中随侍的家仆。”
白静雪一番悉心叮嘱后,曜牧马缓停在城南主道尽头。
“公子请移驾。”随仆垂手而立,车帘自外缓缓挑起,夜风轻盈送入车内。
烟气恍惚缭绕,纠缠不散。
解府正门大开,二十四家仆分立两列候于“解府”金漆大匾之下,皆垂首而立,服饰统一规整,一派严谨豪门之气。
晚宴设于后庭,穿过层层回廊,六进六出方见不远处一点微弱火光。
前后共侍六名家仆,两名提灯引路,身后四人各居一列携灯随行。前庭依旧枯枝凄惶不见半分春色。隽阳攥了白静雪纤长的指尖缓步随在身后,银冠束发,白衣在夜色中格外清透,如同一片御风远行的绒羽。
入后庭约行走半盏茶时,穿过散发香幽气息的古林小径,眼前忽地亮如白昼,恍如平地高阁兀然崛起,四方水环如临神域,各层以玉阶相通,溢着浓重的奢靡。
高阁三层,皆饰琉璃金玉,每层中央置一白玉承露高盘,以醇酿添之,其间浸一枚直径约一尺二寸九色斛珠,三枚皆是千年成珠,大小均等,毫无瑕疵。
数十美婢穿行于楼阁庭院间,皆着艳丽宫装,束高髻簪金钿,手上或提或捧精器美馔,嬉闹间娇声溢满庭院,满堂春华。
引路的家仆躬身退下,园外只余一袭玄色长袍的白静雪,手心里沁着些微汗液,牵着一个精致灵秀的孩子。
美婢们显然注意到角落里的客人,纷纷放下手中的金玉食器,涌上来将他们团团围起,簇拥着移往华丽高阁。妆容笑靥纵是一瞬掠过,也会惊得人一阵巨颤,日后总也不能忘怀。
步入一层正堂,明亮的灯光刺得人眼前一阵晕眩。白静雪暗自扶了一把隽阳柔软的手臂,脚下稳了稳,抬起眼睫向玉阶之上仰望去。解守徵着如白日里一般雅致的白衫,双手掩于袖中长拜:“公子请。”
白静雪颔首,音调晦涩:“解公请。”
“公子光临舍下切勿拘于礼节,各自随意。”解守徵挥手遣散簇拥着围在堂下的美婢,姿态谦敬怜惜。美婢们似不情愿,还是携了各自的食器四下里忙碌去了,娇笑嗔骂便又四散在庭院里。
解守徵拱拱手,转身引客人上楼。
宴厅设于三层,纱幔层层覆盖。
中有美婢巧笑穿行,眉黛如萍水相映,身姿倩曳,皓腕凝雪。不知室内何处传出飘渺琴音,丝竹管乐之音人间不得数闻。承露高盘临南窗一侧置一张珊瑚圆桌,玉器珍馐皆列于其上。
“公子上座。”
解守徵令婢子置两套纯银食器,白静雪便携了隽阳落座,丝乐繁盛不闻休止。
“得公子赏光,寒舍生辉。”
解守徵高举银杯,仰头饮尽,遂将银杯倒置,不见一滴醇酿。
白静雪展袖掩面将杯中玉液饮尽,置于桌面上,向解守徵颔首。
“解公今日设宴场势之浩大出手之豪奢,静雪拜服。”
“岂敢。”解守徵忙着婢子将银杯各添了酒,“公子出身尊贵,岂是在下这般庸碌平民敢比。听闻公子行遍大陆广交各路英雄,才令在下真真地叹服。”
“不值一提。”
白静雪拾起银箸夹一块精致糕点送于隽阳碟中,见隽阳与随侍的婢子玩耍甚欢不忍打扰,便回身坐正了身姿。
“解公有何见教?”
“不敢。在下惜才,府中门客数量之众学识之博,敢自比公子,且不知公子意下?”
白静雪挑起细长的眉眼:“解公此意,欲与静雪盟好?”
“公子果真直言。如此在下将心下所虑悉数说与公子听,望公子斟酌。”
解守徵坐直了腰背。
“素闻公子游历大陆见闻极为广博,且手撰《行游杂记》一书记录随行见闻,在下对此敬佩。而今商场颇为不宁,各家商号四起,相互夺取吞并以谋暴力,即使富庶南都也阻不了价格上升如破空之势。况南都主掌整个大陆命脉,若是南都衰败便勿论家国之别,大陆经济滞缓所有人将陷入窘迫境地不得挣脱。南都商道受损,大陆臣民恐遭池鱼之殃。在下既为南都商贾自当为家国略尽绵薄之力,只是仅以平民身份却多有不便,许多权贵只教人处处为难。”
白静雪一直端坐,长睫略略低垂掩住了眼底的莹蓝光芒。
解守徵停顿片刻,继而又道:“府内住有几位先生修习巫术,因日里得幸见过公子一眼,便告与在下,言‘那华贵公子即是精习巫术心思敏锐的静雪先生’,才得知四公子圣驾,心中不甚感激莫名。”
“解公欲与静雪盟好以平商场之乱,静雪自不该推脱,却是不知如何平服众商解公可已有妙法?”
白静雪托起银杯移至唇旁,以长袖掩面饮下。随侍美婢立即将银杯添满退于一旁继续与隽阳嬉笑。
“平服商道必先扶起巨贾,以重金入库率先镇压。观古今相似记载,唯以暴制暴不得他法。还望公子细心斟酌。”
解守徵说得诚恳,白静雪却只是兀自垂头不语。
室内管乐飘渺,古琴声悠长如一叶独荡江心,听得白静雪心下顿觉如坠古井。
“解公多年经营,此法自是精于静雪数倍。故不敢妄论。”
解守徵闻言,再望白静雪平和沉静的脸,笑意渐渐自脸上漫开,语调轻缓:“今闻公子此言,在下不胜感激。”
白静雪颔首,侧目望向帐幔遮掩严实之处。绛色帷幔垂下来,反复叠于金色软帐之上,华贵艳丽不可述之以言语。
“徐先生回府了?”突兀的一声脱口而出,琴声戛然。